第二日文试,临钰并未前往大殿。
他亲眼见识过洛怀瑾的“手段”,自然相信区区文试难不倒洛怀瑾和思羽,于是,他换上听学的衣衫,悠然前往禅学大家的课堂。
洛怀瑾得知他要去听禅学,故意吓唬他,扬言要给他剃个光头,临钰吓得捂住脑袋就跑,一路气喘吁吁,直到确认洛怀瑾没追上来,才放缓脚步。
时辰尚早,路上听学的人寥寥无几,临钰踏入课堂,果然空无一人,便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坐稳,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终于等到你了!”
兰茶青的爪子已经揪住他肩膀猛摇,临钰被晃得眼前发晕,竹简"啪嗒"掉在案几上,这丫头手劲怎么比雷鬼还大?他盘算着要不要直接闭眼装晕糊弄过去。
"上次是不是你?"兰茶青的杏眼灼灼逼人。
"什么上次?"临钰垂眸理袖口,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别装傻!”兰茶青声音陡然拔高,既像质问又像自言自语,“雷鬼那次!我可谁都没说,就奇怪是不是你送我回去的?我的伤也是你治好的?”
"姑娘怕是梦魇了。"临钰摇摇头,从容展开竹简。
兰茶青突然仰面倒来。乌发垂落如瀑,鼻尖几乎蹭到他下巴,临钰呼吸一滞,却见少女耳尖泛红仍强撑凶相:"你救人就救人,躲什么?"
"礼法。"他后仰半寸,用竹简‘恰好’隔开两人,"兰姑娘,你压到我功课了。"
"你!"她气鼓鼓坐回去,精巧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便也不理会临钰。
安静了不过片刻钟,兰茶青用后背靠在临钰的桌案前,她静静的说道:“你干嘛总是拒人千里。”
“我没有。”
课室渐渐坐满了人,新来的听学者们瞧见角落里这对男女,都默契地绕开就坐——少年端坐如松却眉头紧蹙,少女杏眼圆瞪似嗔似怒,任谁看了都以为是闹别扭的小情人。
临钰指节发白地攥着竹简,墨字在眼前浮游,却半个都看不进去。他终是叹了口气,刚要起身,余光就瞥见兰茶青也跟着站了起来。
临钰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进退维谷,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重新跪坐,压低声音道:"我们并不相识,请姑娘自重。"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兰茶青的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她嘴唇轻颤着,忽然抬手"啪"地打翻砚台,浓墨泼溅在临钰月白的袖口,像极了雷鬼谷底那天在她背上绽开的血花。
"谁稀罕与你相识!"
课堂霎时一静。
许久之后,下学钟响惊醒思绪,临钰抬眼望去,兰茶青正低头收拾竹简,脖颈弯成倔强的弧度。
他鬼使神差地摸出穹囊里的木雕花,这是用昆仑沉水木刻的,浸过三年清露,能镇魂安神...
"你..."兰茶青看着临钰从后座探向前的身影,鼻尖微动,却故意将脸转向窗外:"不是要自重么?"
木花轻轻落在案角,临钰蹲身时,袖口墨渍蹭过桌案:"方才是我..."
"谁要听你道歉!"少女突然抓过木花,却依旧一脸的恼怒,"连名字都不肯说的木头人!"
临钰见她收下,便知她气消了大半,再次心理道歉后离开了课室,走出门外不远,却听身后传来喊声:"你叫什么名字啊?"
午风卷着答案消散在廊下,临钰生怕兰茶青又问个没完,感觉加快了脚步。
从学堂里冲出来时,临钰只顾着埋头狂奔,冷不防撞上一堵"墙",顿时眼冒金星,待他晕乎乎地抬头,正对上洛怀瑾捂着心口、面色发青的模样。
"救、救命!"临钰如见救星,一个闪身躲到洛怀瑾背后。
"我特意来接你..."洛怀瑾揉着心窝倒抽冷气,"你倒好,差点送我归西。"
"对不住对不住!"临钰缩成团连连告饶,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但见青衣翩跹,正是那位自称女娲后裔的姑娘追来,洛怀瑾挑眉了然,袖袍轻挥间,临钰的身形气息便隐没无踪。
兰茶青追至岔路,狐疑地环顾四周,她鼻尖微动,最终跺了跺脚朝另一条路追去,待那抹青色彻底消失,临钰才敢现形。
"听学都能听出风流债?"洛怀瑾突然掐住他脸颊,凤眼里盛满促狭。
"松手!"临钰挣脱桎梏,揉着发红的脸辩解,"我是偷听!若坦诚相见反倒..."
"哦?怪我多事送你去学堂?"洛怀瑾单眼微眯,唇角却翘得更高。
"不是!我哪敢..."临钰急得耳尖通红,忽见对方肩头轻颤,顿时醒悟:"你戏弄我!"
洛怀瑾终是破功笑出声来,衣袖翻飞间推着他往前走:"快回吧,今日思羽又夺魁了,首徒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那我何时能见见他?"临钰话音未落,忽被喧闹声包围,原来各路仙友已闻讯而来,将二人堵在道上连连道贺,皆赞柴柴居士举荐得人。
临钰第一次面对这般阵仗,那些热情洋溢的恭贺之词像潮水般涌来,他手足无措地后退,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遁走。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将他轻轻揽到身后,洛怀瑾从容不迫地挡在前方,谈笑间便将众人应付得妥帖周到。
阳光斜斜地洒落,为洛怀瑾镀上一层金边,临钰仰头望去,只觉得漫天霞彩都汇聚在那人身上——眉目如画,身姿挺拔,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待人群散去,临钰已是满头细汗,活像刚经历一场大战。
洛怀瑾浑不在意,懒懒地倚在院中躺椅上小憩,临钰蹑手蹑脚地从穹囊摸出个青瓷酒壶,悄悄递到他跟前。
"嗯?"洛怀瑾睫毛轻颤,睁眼时眸光倏亮,他指尖勾住壶绳轻轻一晃,酒液发出悦耳的声响:"我说怎么少了壶'醉春风',原来被小老鼠叼走了。"
"还不是怕你贪杯误事..."临钰耳尖微红。
洛怀瑾挑眉:"那今日怎舍得拿出来?"说罢仰首便饮,喉结随着琥珀色的酒液上下滚动,几滴佳酿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深处。
阳光穿过树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细碎光斑,临钰望着望着,忽然整衣肃立,后退半步深深作揖:"这些时日多蒙照拂,临钰感激不尽。"
"闲来无事罢了。"洛怀瑾支着下巴轻笑,酒壶在指尖晃出慵懒的弧度,"当不得谢。"
"要谢的。"临钰认真道,却在对方"拿什么谢"的反问中怔住,他低头打量自己——衣衫配饰皆出自对方之手,连腰间锦囊都是洛怀瑾所赠,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我若炼成涅槃丹..."
"我要那劳什子作甚?"洛怀瑾忽然朗声大笑,袖袍翻飞间变出个白玉酒盏。
洛怀瑾信步走来,将斟了薄酒的杯盏抵在临钰唇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少年泛红的耳垂,道:"不如...陪君共醉?"
临钰犹记太清宫那两个偷饮琼浆的仙童,被辣得满面通红、吐舌跳脚的模样,所以他向来对酒避之不及,此刻望着洛怀瑾含笑的眼睛,却鬼使神差地低头轻抿了一口。
穿堂风掠过庭院,卷着落花在两人衣袂间流转。
预想中的灼烧感并未出现,唇齿间反倒绽开一片清冽——似春溪破冰,又似月下幽兰吐蕊。
凉意顺着喉间滑落,忽然化作万千星辉在灵脉中炸开。
"唔......"临钰足尖一软,赤色灵力如霞光喷薄而出,体内沉寂已久的灵窍竟自行运转,将那股游丝般的清透灵力尽数吸纳。
恍惚间,他看见洛怀瑾广袖翻飞,结界光纹在四周如水波荡漾。
待他再度睁眼,世界已焕然一新,竹叶的脉络清晰可辨,远处山雀振翅的声响如在耳畔,连指尖都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修为精进了?"临钰不可置信地活动着手腕,骨骼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洛怀瑾仰首饮尽残酒,眼尾泛起浅浅涟漪:"恭喜小丹炉突破瓶颈。"指尖轻点间,廊下铜镜已飞至临钰面前。
镜中人眉目舒展,原本圆润的下颌线已显出清俊轮廓,临钰雀跃地比划着两人身高差,发梢还沾着未散的灵光:"原来听学这般有用!"
"哦?"洛怀瑾抱臂倚在朱漆柱上,衣领微敞处露出半截锁骨,"你当真以为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功劳?"
残留唇间的酒香忽然变得分明,临钰怔怔抚过嘴角,灵力流转的轨迹与方才饮下的琼浆如出一辙。
无数画面在脑海闪回——初见时递来的玉盏,石案上的冰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洛怀瑾就已有暗示。
"从最初就......"临钰喉头莫名发紧,"为何?"
洛怀瑾捻起一片飘落的花瓣,任其在掌心化作金粉:"本君行事,何需理由?"忽又倾身凑近,带着酒香的气息拂过少年通红的耳尖:"若非要问…只是见你皱眉的样子,格外有趣。"
"来,这便算你半个及冠礼。"洛怀瑾声音轻缓,掌心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临钰按在檀木椅上。
玉梳穿行在发丝间的触感让临钰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对方修长的手指时而穿过自己的鬓角,时而轻拢后颈碎发。
暗金发冠扣上时"咔嗒"一声清响,那支听学时常戴的玉簪花被郑重地别进冠间。
带着清酒气息的吐息拂过耳际,临钰垂眸看见自己衣袂无风自动,玄色衣袍上浮现出暗金云纹,如同夜幕中流动的星河,半肩雪白外袍立起的高领衬得脖颈修长,另一边垂落的广袖上银线绣着的仙鹤若隐若现。
"太隆重了..."临钰摸着发冠小声嘀咕,铜镜里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却让他移不开眼,恍惚看见太清宫那两个小仙童惊掉下巴的模样,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洛怀瑾退后半步端详,眼中似有流云翻涌,他忽然伸手拂过临钰肩头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在绣纹上停留得有些久:"明日首徒大典..."
话尾消散在穿堂风里,临钰突然抓住他欲收的手腕,指着自己已然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往后这儿可捏不得了。"故意板起的脸上,眼睛里却盛满细碎星光。
洛怀瑾怔了怔,忽然反手用指节轻刮过临钰鼻梁:"那便换个地方。"玉扳指冰凉的触感惊得临钰缩脖子,两人笑作一团时,发冠垂下的珠串叮咚作响,在暮色中漾开细碎的金芒。
临钰对着铜镜自我欣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嘀咕:"不知能否见思羽一面..."
"我已与他碰过面。"洛怀瑾倚在窗边,指尖轻叩白玉酒壶,"明日取得凤凰木,我们便可启程。"
"梵音宗的事..."临钰话未说完,见对方摇头,不由蹙眉,"为何不告诉他?"
"你可知梵音宗宗主名讳?"
"我怎会知道。"临钰困惑地眨眼,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
洛怀瑾指尖凝出一缕金芒,在空中写下"思凰灵"三字,字迹流转间,有凤影掠过。
"都姓思..."临钰心头一跳,"莫非是血亲?思羽可知此事?"
见洛怀瑾再次摇头,临钰忍不住凑近:"你怎知晓这般多秘辛?该不会是..."他忽然压低声音,"专管闲事的路神下凡?"
"不过是受凤鸟所托。"洛怀瑾袖袍轻拂,空中字迹化作流萤散去,"待取得凤凰木,再告知思羽真相不迟,去留...由他抉择。"
临钰望向窗外云海,总觉得这事透着几分沉重,他转开话题:"之后我们去哪儿?"
"随你高兴。"洛怀瑾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真该与那兰姑娘多走动。"
"什么?"临钰差点被口水呛到。
"太初青琅轩..."洛怀瑾把玩着酒壶,唇角微扬,"可是兰家始祖青琅的法器呢。"
临钰顿时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想让我..."他猛地摇头,"假意亲近骗取圣物?这等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洛怀瑾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
"恕难从命!"临钰耳尖都气红了。
洛怀瑾忽然倾身,在他额间轻弹一下:"坏人我来当便是。"见临钰急着辩解,他笑着截住话头:"你我之间,何须多言?"
指尖在即将触到临钰脸颊时蓦地收住,洛怀瑾转而抚平自己袖口褶皱,声音柔得像三月溪水:"你想走的路,我陪你走便是。"
"你这个人..."临钰望着他仰首饮酒的侧影,喉结在晨光中划出流畅的弧度,终是轻叹:"真是捉摸不透。"
风过庭院,吹落一树海棠,洛怀瑾笑而不语,只将酒壶往少年方向推了推,壶身凝结的水珠在石桌上画出一道晶莹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