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地破灭 道别无言

金钟九响,云阶千重,首徒册封大典的华光映得整座仙山璀璨生辉。

临钰望着眼前鎏金嵌玉的席位怔了怔——他的座次竟被安排在首排高座,而洛怀瑾依旧含着笑,从容落座于他身后三寸之处。

忽然,临钰在万千祥云间捕捉到两道熟悉的气息,定睛望去,但见两名仙童化作凡人模样,正捧着太清宫的青玉如意坐在对面的上座,想来是替受邀的太清天尊来赴宴,虽换了皮相,那吃烤肉时贼兮兮的眼神,临钰一眼就认得出。

忽闻清越凤鸣响彻云霄,十二道珠帘自穹顶垂落,梵音宗诸位长老手持青鸾羽扇分列两侧,每一步都在云砖上绽开莲纹,当最后一道帘幕泛起灵光时,殿内忽然寂静——隐约可见一道绰约身影端坐帘后,玉簪斜坠的弧度都透着威仪。

"还有一事不解。"临钰借着珠帘晃动的声响,将声音压成一线。

洛怀瑾半倚云锦靠枕,发间垂下的流苏随着呼吸轻颤,仿佛随时会坠入梦乡:"嗯?"

临钰的指尖在案几上画了个禁制符文,确保声不外传:"梵音宗人才济济,为何偏要选外门弟子作首徒?"

琉璃盏中的酒液忽然泛起涟漪,洛怀瑾睫毛微抬,眼底闪过一丝鎏金般的光泽:"你觉得呢?"他指尖轻点案面,那滴溅出的酒珠便化作一只透明蝴蝶,停在临钰袖口的云纹上。

临钰凝视着渐渐消散的蝶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天劫将至...她既要渡劫飞升,又不愿放权给宗内宿老。"发间玉簪忽然轻响,竟是洛怀瑾隔空弹了一缕清风。

"我们小炉子..."带着醉意的笑声贴着耳廓擦过,玄色广袖如垂云般笼住他半边肩膀,"如今也会揣度人心了。"

微凉的玉扳指蹭过颈侧,临钰这才发现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混合着酒香的吐息里,他嗅到一丝罕见的赞许,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你又偷饮..."临钰别过脸去,却见那只酒蝶已振翅飞向高座,在珠帘前碎成星芒。

洛怀瑾早已退回原处,闭目时眼尾泛起薄红:"最后一壶..."话音渐弱,像是醉在了满殿的花影里。

鎏金般的朝阳穿透云海,将大殿染成琥珀色,远处山巅传来的钟声荡开九重涟漪,殿内霎时寂然,唯有珠玉相击的清响如露滴幽潭。

梵音宗执事长老展开金册,颂唱祝词声似松涛过涧,礼乐忽起,七十二道玉磬同时鸣响,清越之音惊起殿外栖鹤。

中央那座流水屏风忽然泛起涟漪,氤氲水雾中渐现一道身影——月白法衣缀满星芒,每步落下都有青莲虚影绽放。

临钰不自觉地前倾身子,那个曾在黄昏海岸沉默的少年,如今踏着云霞而来。

思羽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身后六名童子手捧明灯,衣袂翻飞如蝶阵。

当珠帘被青鸾衔起的刹那,临钰再度见到了那位宗主,琉璃冠冕垂下的鲛绡遮去她半面容颜,但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依旧美得让人想起普渡众生的菩萨,谁又能想到,这般圣洁皮囊下藏着怎样盘根错节的心思?

十二位长老依次献器,玉如意引动春风,青铜铃摇落秋霜,每件法器环绕思羽时,都在他衣袍上投下不同的光晕。

宗主手中柳叶瓶轻倾,三滴甘露坠地竟化作虹桥,恰好承接住天窗外漏下的晨光。

"法天地——"

"受戒律——"

"皈三宝——"

"发誓愿——"

编钟的青铜舌在风中轻摆,余音缠绕着思羽束发的金环,整座大殿忽然响起凤鸣,梁柱上沉睡的百鸟纹饰纷纷亮起金光。

流水屏风忽然泛起涟漪,一座白玉台自水幕中缓缓降下,台上竟生着一株灼灼其华的胭脂树,万千朱红花朵在枝头烈烈燃烧,将整座清冷大殿映作霞色。

更奇的是,每片花瓣间都跃动着雀鸟虚影,此起彼伏的啼鸣声里,仿佛藏着一座缩小的春天。

宗主广袖轻扬,指尖柳露化作金线没入树干,那参天巨木竟随着露珠流转渐渐收缩,最终凝成巴掌大的琥珀色灵玉。

玉中花枝犹在摇曳,恍若将万里山河的灵韵都锁进了这方寸之间。

"凤凰木竟是以天地生机为养..."临钰的惊叹还未说完,忽见思羽捧着灵玉的指尖微微发颤——少年首徒的倒影在玉面上晃动,恰似当年海岸边那个孤独的剪影。

贺喜声还未成潮,九霄之上突然炸开一串闷雷,那雷声古怪得很,似有千万面夔鼓在云层里翻滚,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

满殿宾客如被掐住喉咙般霎时静默,临钰却看见洛怀瑾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纹。

"要来了。"洛怀瑾扣住临钰手腕将他按回座位,指尖在案几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窗外明明晴空如洗,雷声却越来越近,仿佛有巨兽正踏着天阶奔来。

"宗主这是要..."某位仙门长老的羽冠剧烈晃动。

"渡劫!"有人失声叫道。

最后一字余音未散,最高处的云层突然裂开一道金痕。

殿内议论声如沸水翻滚,梵音宗几位长老却悄然退至暗处,宗主广袖翻飞间已飘落玉台,雪色衣袂在雷云映照下泛出青灰冷光,她仰首望天的姿态如此超然,仿佛不是赴劫,而是去赴一场瑶池宴饮。

"她会...陨落吗?"临钰攥紧了玄金袖口。

"天界最公允的应该就是雷劫。"洛怀瑾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冻得周遭空气都凝了霜,见少年瑟缩,他忽然抬手遮住临钰眼睛,掌心温度却温柔得不像话:"别看。"

话音未落,第一道紫雷已撕开天幕,那电光太烈,穿透洛怀瑾指缝的残影都在临钰视网膜上灼出青痕。

整座大殿在轰鸣中震颤,玉砖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待临钰拉下洛怀瑾的手,只见宗主踉跄半步,唇边溢出的血珠正滴在玉台上,绽开妖异的红梅。

"第二道要来了!"有人尖叫着往外冲。

这次的天雷竟凝成虬龙形状,鳞爪间缠绕着刺目金芒,临钰被气浪掀得倒退,后背撞上洛怀瑾胸膛的刹那,听见对方心跳平稳得可怕。

接连七道雷劫劈落,每道都比前次更凶戾,到最后整个平台已陷在电光里,琉璃瓦熔成赤红汁液从檐角滴落。

间歇时分,浓烟中传来瓷器碎裂般的轻响——是宗主发间玉簪断了。

"临钰?"洛怀瑾的呼唤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少年勉强睁开被雷光灼痛的眼睛,只见那位曾宝相庄严的宗主此刻形容枯槁——嘴角蜿蜒的血线像条赤蛇,原本莹润的肌肤爬满龟裂的纹路,她手中柳叶瓶"咔"地绽开裂缝,一滴混着血丝的甘露坠地,竟腐蚀出丈余深的坑洞。

第九道天雷正在云层中酝酿,宗主突然扭头瞪来。-,那双眼睛已变的浑浊,瞳孔里跳动着癫狂的火光:"是你们——!"她的尖叫混着雷声炸开,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这次劈落的竟是道猩红血雷!整座大殿如浪中扁舟般倾斜,临钰被震得跪倒在地,恍惚间看见宗主十指翻飞,竟用自身精血在空中绘出十二道替劫咒。那些符咒活似吸血蝙蝠,扑棱着朝人群飞去。

"是血煞替劫术!"临钰的警告与一道金铁交鸣声同时响起,天界仙君们祭出的法宝与咒文相撞,爆开的灵光里,他清晰看见某个符咒上扭曲着自己生辰八字。

还未来得及后退,那道咒文已扑至面门,宗主癫狂的大笑刺破耳膜:"坏我大道者——"她雪白法衣此刻浸满血污,发冠崩裂的青丝如毒蛇狂舞,"永堕无间!"

天劫雷劈落的刹那,临钰甚至来不及抬指掐诀。

电光撕裂长空,刺目白光吞噬视野,死亡的寒意已逼至眉睫——可下一瞬,他猛地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临钰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跳。

“洛……怀瑾?”

他声音发抖,抬头时,正见那人修长的手指碾碎替身咒文,残光如星屑般簌簌散落,而四周焦土裂石,半截廊柱轰然倒塌,烟尘弥漫间,唯有洛怀瑾的衣袍在雷息余威中猎猎翻飞。

——他竟以肉身硬抗天劫!

“怎么,吓傻了?”洛怀瑾垂眸看他,嗓音低哑带笑。

临钰脑中轰然,颤抖的手死死攥住对方衣襟,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他想开口,喉间却像堵了棉花,只能发出哽咽的抽气声。

洛怀瑾叹了口气,指腹蹭过他湿漉漉的脸颊,无奈道:“不过一道雷劫,也值得哭成这样?”

临钰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整个人几乎脱力地埋进他怀里,声音闷得发颤:“……你若是出事,我……”

话未说完,便被洛怀瑾按着后脑勺摁在肩上。

“笨。”他低笑,掌心轻轻抚过临钰发颤的脊背,“我既敢替你挡,自然死不了。”

可临钰仍死死搂着他的腰,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眼泪浸透他肩头衣料,烫得惊人。

洛怀瑾由着他哭,屈指弹了下他额头:“再哭下去,旁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临钰红着眼瞪他,却换来对方一声轻笑,随即被捏着脸揉了揉。

“行了。”洛怀瑾挑眉,眼底映着细碎天光,“有我在,你怕什么?”

梵音宗主半跪于祭台,指尖早已血肉模糊,却仍颤抖着划出一道道替身咒。

"思羽!!"临钰的嘶喊划破长空——他眼睁睁看着其中一道金纹咒印,正正贴在思羽眉心!

轰!!!

数道天雷同时劈落,整座大殿在刺目白光中剧烈震颤,洛怀瑾一把扣住临钰手腕将人护在身下,碎石混着雷火簌簌砸在二人脊背。

待烟尘稍散,思羽竟完好立于殿中,而祭台之上——

"嗬......"

梵音宗主像破败的纸鸢从高处坠落,她华贵的法袍已成焦炭,露出下面被雷火灼得翻卷的皮肉,每寸裸露的肌肤都爬满蛛网般的血痕,先前摔碎的柳叶瓷瓶碎片,此刻正深深扎进她颤抖的指缝。

"替身咒对血亲......会反噬。"洛怀瑾声音沉冷。

"不可能......"宗主染血的手指抠着地面,拖出五道狰狞血痕,她抬头死死盯着思羽,浑浊的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你究竟......是谁......"

"家父凤自鸣。"思羽冷静道。

"原来是你这个野种!"她突然癫狂大笑,齿缝间溢出的黑血溅在思羽衣摆,"当年就该把你......"

"思凰灵。"洛怀瑾的玄靴踏过满地血泊,阴影笼罩将死之人,"他是你亲生骨肉。"

殿内骤然死寂。

宗主凝固的表情像张被揉皱的符纸,记忆如毒蛇啃噬神智——那年雷劫过后,任凭凤自鸣如何解释,她都不认这个啼哭的婴孩是自己的孩子。

凤自鸣带着年幼的思羽离开了梵音宗,可思凰灵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她一心都是被背叛的仇恨,最后凤自鸣死在了她的手中,她还一直惋惜没有找到思羽斩草除根。

"你化身历劫时产子,记忆错乱一心认定凤自鸣背叛了你,任凭他如何解释你都要杀了思羽。"洛怀瑾指尖凝出一段幻象,正是当年凤自鸣抱着小思羽跪在暴雨中的画面,"你杀夫弑子,恨的都是镜花水月。"

思羽与思凰灵四目相对,踉跄后退,撞翻了青铜灯盏,火油泼洒间,照出宗主开始崩溃的面容——七窍渗出的血线像无数红蚯蚓在皮肤下游走。

"不......"她突然发出母兽般的哀嚎,指甲抓挠着自己溃烂的脸,"是你们骗我!是你们......"

嘶喊戛然而止,她蜷缩的身体剧烈抽搐,最终定格成扭曲的姿势。暴突的眼球仍瞪着思羽方向,至死还映着那个被她称作‘野种’的,亲生儿子的脸。

"思羽。"洛怀瑾的声音像一柄薄刃划破凝固的血腥气,他没有分给那具扭曲的尸体半分目光,只是朝少年伸出手。

思羽的睫毛颤了颤,眼底翻涌的情绪在抬眸时已归于沉寂,他沉默着将凤凰木放在洛怀瑾掌心,玉石般的木质在血火中泛着温润的光。

"因果已明。"洛怀瑾收拢五指,凤凰木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淡金残影,"是去是留,随你心意。"

少年没有应答,只是站在原地,阴影里,思凰灵暴突的瞳孔仍倒映着他模糊的轮廓——这场景荒诞得可笑,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竟是生死相隔的这一刻。

临钰正望着崩塌的穹顶出神,忽觉腰间穹囊一沉。

"走了。"洛怀瑾为他系紧锦囊的动作温柔得像在系同心结,指尖却沾着未干的血,"再耽搁,怕是要被梵音宗的烂摊子绊住脚。"

临钰望着满目疮痍的大殿,雕龙柱倾塌的阴影里,几个幸存弟子正拖着断肢往外爬,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恍若为这场荒唐血宴奏响终曲。

"宗主殒落,百派觊觎..."临钰喃喃道,仿佛看见烽火即将点燃凡世,忽然指尖一暖,洛怀瑾已将他冰凉的手裹进掌心。

"天塌下来——"洛怀瑾轻笑,靴底碾碎一块刻着梵音宗纹的玉牌,"也不是你一个人顶得住的。"

山道间残阳如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临钰垂眸盯着鞋尖掠过的枯叶,直到金色的衣摆突然闯入视线——洛怀瑾不知何时已绕到他面前,倒着步子与他同行。

"怪我未提前说明缘由?"洛怀瑾挑眉,发梢还沾着未散的雷火气,"还是怪我......没让这场戏更精彩些?"

"胡说什么!"临钰急急抬头,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眼底,"是她执迷不悟,与你何干......"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洛怀瑾忽然伸手,指尖抵在他微蹙的眉间:"那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是给谁看?"温热的触感顺着眉心蔓延,临钰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深陷掌心。

"思羽他......"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叹息,远处惊起的寒鸦掠过天际,像滴入水中的墨。

"这世间啊——"洛怀瑾忽然拽着他手腕跨过一道山涧,惊得临钰踉跄跌进他怀里,"最无用的就是'无辜'二字。"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他微凉的眼尾,"不过......"

凤凰木在锦囊中发出莹润微光,洛怀瑾的声音混着草木香拂过他耳畔:"能换你为我哭一场,倒也不算亏。"

"你!"山道旁的野棠簌簌落下几瓣,正巧掩住临钰骤然泛红的耳尖。

他该斥责这轻佻言辞的,可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声太吵,吵得他想起担忧洛怀瑾受伤时,自己砸在他衣襟上的那滴泪,原来早在那时,清修多年的道心就裂了道缝,让这恼人的春风钻了进来。

山风渐起,远处传来两声清亮的呼喊——

“炉子!小炉子!”

临钰脚步一顿,这熟悉的称呼让他恍惚了一瞬,未及回首,两道身影已从小径疾掠而来,衣袂翻飞间,梅染与鸦青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我就说是他!”君卿足尖一点,轻盈落地,月白襟带随风扬起,眉眼间尽是得意。

“谁知道他如今这副模样?”未雨紧随其后,鸦青长袍衬得神色愈发沉稳,只是语气里仍透着一丝少年心性。

临钰望着他们,唇角不自觉扬起,太清宫的岁月仿佛倏忽倒流——那时他还是个未化形的炉鼎,整日被这两个仙童围着聒噪,如今久别重逢,竟莫名生出几分怀念。

“你们怎么来了?”他迎上两步,话音未落,君卿已一把按住他的肩,微微喘息道:“梵音宗都塌了半边天!我们远远瞧见你在殿内,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临钰心头一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穹囊——凤凰木还在,可若被察觉……

“我……”他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未雨眯起眼,直接截断他的支吾:“别结巴,天尊要见你,跟我们回去。”

临钰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尚不知晓详情,既然如此……他侧首望向身侧,想与洛怀瑾递个眼色,再约后见。

可一回头——

空山寂寂,只剩几瓣残花打着旋儿落下,那人站过的地方,连脚印都被风吹淡了。

“你在找什么?”君卿歪头,狐疑地打量他。

临钰指尖微微发紧,胸腔里蓦地窜起一丝慌意,他急急环顾四周,山道、树影、云霭……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

——是了,伪造请柬潜入梵音宗,又窥破天机,若此刻声张,反倒会牵连洛怀瑾。

“没事。”他垂下眼,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或许那家伙只是先行一步,日后再寻机相见罢。

君卿与未雨对视一眼,虽觉古怪,却也未再多问。“走吧,” 君卿拽住他袖角,“天尊可等不得。”

云霞渐染,三人御风而起,临钰最后一次回望山林,风里依稀残留一缕花香,淡得仿佛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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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丹炉生紫烟
连载中鸣蜩半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