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灵殿内,寒潭映着两道对峙的身影,玄霜尊站在水边,看着临钰一步一顿地走近。
君卿和未雨已被黑甲卫押走,殿内只剩风雪穿堂的呜咽。
临钰刚要屈膝,却被一把攥住臂膀提起,玄霜尊的力道大得惊人,临钰踉跄着撞进他怀里,抬眼正对上那双翻涌着怒意的眸子。
"骗子!"玄霜尊声音发颤,"你要撇下挚友,毁了你我的交易?"
"我没有。"
"骗子!"
接连几声斥责砸得临钰发懵,他望着眼前人剧烈起伏的胸膛,突然嗤笑:"你才是骗子。"
这句话像戳破气泡的银针,玄霜尊周身气势骤散,竟后退半步:"你...放肆!"
"人是我找来的。"临钰趁机逼近,"放他们走。"
冰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僵持中,玄霜尊突然转身欲走,玄色大氅在雪中翻出暗浪:"妄想带走你的,都得死。"
"站住!"见呼喊无用,临钰咬牙掐诀,仙咒如荆棘在血脉里疯长,这是以元神为祭的禁术!
"住手!"玄霜尊瞬间闪回,掌心死死捂住他的嘴,冰面具几乎贴上临钰鼻尖,下面传来紊乱的呼吸:"你疯了吗!"
临钰不答,只是用目光一寸寸描摹面具的纹路,直到对方的手缓缓滑落,他才哑声道:"我陪你继续演。"
"你......"话未说完,临钰突然捧住那张冰面具,裂纹如蛛网在掌心蔓延,"咔"地一声脆响,万千冰晶纷扬坠落。
面具下,是临钰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容——洛怀瑾。
"骗子。"临钰轻声说,眼眶却红了。
洛怀瑾怔忡片刻,忽然笑了:"何时发现的?"
"除了你和师姐...谁会这样紧张我?"话音未落,临钰就被狠狠拥进怀里,洛怀瑾的颤抖透过相贴的胸膛传来,临钰迟钝地抚上他的背脊。
"你呀..."临钰叹气。
肩头传来压抑的啜泣,临钰僵住,所有调侃都卡在喉间,他感到颈侧有温热水珠滚落,融化了衣领上的霜花。
"我等这一刻..."洛怀瑾的声音碎在风雪里,"等了三百二十七年四月十三天..."
更用力的拥抱接踵而至,临钰被勒得生疼,却在这疼痛里尝到某种失而复得的战栗,他忽然想起万书离的话——活着的人,有时候比死更痛苦。
"辛苦了。"临钰终于回抱住他,指尖陷进对方银发里,"我的...玄霜尊。"
洛怀瑾深深吸气,缓缓松开怀抱。
“那个…放了君卿和未雨好吗?”临钰询问道。
洛怀瑾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水光,却在触及临钰担忧的眼神时,忽然泄出一声无奈的轻笑,"这种时候..."他指尖抚上临钰脸颊,力道不重地捏了捏,"你倒惦记着替别人求情。"
"他们毕竟..."
"无辜?"洛怀瑾突然打断,松开手,替临钰拢了拢衣襟,语气忽然沉下来:"你觉得这世上,谁算真正无辜?"
临钰呼吸一滞,他敏锐地捕捉到话中深意,试探道:"我...说错什么了?"
洛怀瑾没有立即回答,他翻掌化出一枚霜纹白玉令,令牌在掌心泛着幽幽寒光。
"拿着。"他将令牌塞进临钰手中,"人在无情宗。"
"这是...?"
"见令如见我。"洛怀瑾说着重新覆上面具,又变回那个不可接近的玄霜尊,他召来几名黑甲随侍。
临钰望向殿外风雪时顿了顿,"我会冻死的。"
洛怀瑾执起他的手,指尖在染月上轻轻一点,霎时展开赤红色结界将临钰笼罩。
临钰正要随侍从离开,袖摆突然被拽住。
"临钰。"洛怀瑾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得近乎温柔,"放与不放...由你决断。"
"等我回来。"临钰道。
风雪中,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嗯。"
无情宗是一片浩渺水域,烟波深处隐约浮现几座青黛小山,亭台楼阁临水而筑,飞檐翘角倒映在潋滟波光中,颇有几分梵音宗江南水乡的婉约韵致,怎么看都不像是囚禁人的所在。
引路的随侍在月洞门外便驻足不前,临钰独自沿着回廊前行。
晨雾氤氲中,但见一道素白身影凭栏而立,玉冠束起的青丝随风轻扬,待走近了看清面容,临钰指尖蓦地一颤,终于明白君卿与未雨为何说诛仙台没有楚竹仙子。
"师姐?"临钰的嗓音里泄出一丝惊诧。
楚竹转动手中的念珠,眉眼间依旧是从前那般温柔神色,她细细端详着临钰,许久才轻声道:"怀瑾说你在七曜狱......如今可大好了?"
"嗯。"临钰垂眸应声,羽睫在眼下投落浅淡阴影,那些蚀骨灼心的往事,此刻说来不过是徒惹唏嘘。
念珠碰撞的清脆声响里,楚竹向前半步,晨光穿透雾霭落在她雪白的衣袂上,"我与怀瑾总怕你......"
"师姐永远是我的师姐。"临钰忽然抬首,唇角扬起新月般的弧度,"怀瑾也永远是怀瑾。"
楚竹广袖微动,指尖不着痕迹地拭过眼角。
两人凭栏对坐,说起埋进新土里的酒,说起迎着朝露的朝霞漫天,那些记忆明明鲜活如昨,却仿佛隔着迢迢星河,前尘往事,竟真如庄周梦蝶一般。
临钰凝视着楚竹的面容,记忆中那个明艳如朝霞的师姐,如今却如霜雪般清冷素净,他喉间微哽,终是低声道:"师姐,对不起……"
楚竹指尖一顿,玉珠串轻轻晃了晃:"怎么突然……"
"若当初下山时,我听你的叮嘱,遇到独角兕再谨慎些,便不会……"临钰忽地撩袍跪下,脊背挺直如松,声音却微微发颤,"是我连累师姐忧心,此过难偿。"
楚竹呼吸微沉,缓缓屈膝,素白广袖如云垂落,她轻轻抚过临钰后背,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都过去了……"尾音散在风里,似叹息,又似释然。
待临钰平复心绪,楚竹便引他游览无情宗。
烟波画桥间,她一一指点七曜狱的布局,说起其余几位宗主的过往,临钰目光掠过那些精巧楼阁,却只听得真切,洛怀瑾竟能一手筑起这七曜狱,其间血泪,岂是旁人能窥见一二?
袖中白玉令牌不慎滑出半截,楚竹眸光轻落:"你要见那两人?"
临钰颔首,楚竹不再多言,引他至水域边缘。
临钰望着茫茫烟水:"牢狱在何处?"
"眼前皆是。"
话音未落,楚竹扬手掷出碧玉珠串,十八枚玉珠如星子坠入天河,依北斗之形散落四方,霎时水纹翻涌,亭台倒悬,整片水域竟随珠玉移位而改换乾坤。
待最后一珠归位中央,一道琉璃结界自水底浮现,波光中缓缓漂出一叶扁舟。
"去吧。"楚竹指尖轻推,小舟无声靠岸,临钰踏上船板时,听见身后珠串收拢的轻响,如雨打青檐。
结界内光阴流转,只一瞬,天地已换。
连绵墨荷压得水面几欲窒息,仅容一叶扁舟通过的窄径蜿蜒向前,铅云低垂,潮湿的空气中酝酿着未落的雨。
小舟轻触廊柱的刹那,一缕清泠琴音穿透凝滞的空气飘来。
未雨跪坐案前,指尖在焦尾琴上勾挑抹剔;君卿于廊下闭目调息,衣摆垂落如静止的鹤翼。
"炉子!"琴声骤断,未雨朝临钰奔来,君卿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可还安好?"临钰嗓音沉如潭水。
未雨张口欲答,却被君卿按住肩头,紫衣仙君凝视临钰,轻声道:"灵台清明,宿慧已复,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未雨惊愕转头,却见临钰闭目颔首
"果然...你们早已知晓。"君卿道。
"炉子,你听我说,我们有苦衷!"未雨挣开君卿的手。
"既知我是谁,何必再来寻?"临钰截断话语,袖中白玉令映着天光微闪。
"是天尊要见你。"君卿话音方落,荷塘忽起波澜。
临钰退后半步,足尖碾碎一片飘落的枯荷:"我不会再登九重天。"
"炉子..."未雨指尖揪紧流苏绦带,却不敢再碰眼前人。
君卿忽然拂袖震开漫天将落未落的雨滴:"当年你魂魄将散,是天尊剖半颗元丹为你聚灵!"字字如雷炸在荷塘,"百载春秋,他亲自守着养魂灯——如今连当面问一句都不愿?"
"为何救我?"临钰骤然抬眼,眸底金纹大盛,"洛怀瑾怎成玄霜尊?七曜狱因何而立?天界为何纵容至今?"
一连四问如利刃出鞘,君卿气息微滞,未雨突然横插进来,道:"正因谜团未解,我们才必须带你回去!"
临钰阖目凝息,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青灰暗影。再睁眼时,眸中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告诉我,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穿堂风忽起,珠帘乱撞如碎玉,满塘荷叶簌簌作响。
未雨攥着衣角的指节发白,惶然望向君卿,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
"你确实该知道真相。"君卿终是妥协。
风愈来愈急,裹挟着初生的雨腥气,临钰广袖鼓荡,仿佛随时会被这阵风带走。
君卿的叙述如展开一幅血墨画卷——九重天的雷霆、烧破天界的业火、那柄折断的本命剑......每一个字都化作钢针,一根根钉入临钰灵台。
雨终于倾盆而下时,临钰突然弓身呛出一口鲜血,灵核在胸腔里疯狂震颤,染月自发嗡鸣,指尖所触之处泛起妖异的红光。
"炉子!"未雨掐诀结印,清心咒刚凝成光晕就被临钰挥袖打散。
他踉跄着抓住廊柱,指腹在朱漆上刮出五道血痕,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溅在衣襟上。
倒地时,他听见君卿的惊呼隔着雨幕传来,却觉得无比遥远。
梦境如附骨之疽缠上来——他看见洛怀瑾在雷劫中白骨森然的手仍紧握剑柄,看见那人跪在血泊里一片片拼凑碎魂,更看见无数次......那个永远笑着唤他"阿钰"的人,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虚无的余生泣血。
原来最残忍的酷刑,是清醒地看着所爱之人代己受过。
"怀瑾......"
昏迷前最后一声呼唤混着血沫溢出唇角,很快被暴雨冲刷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