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山风卷着枯叶拍打庙门,临钰独坐在半明半暗的烛光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命簿残页。
烛火忽然"噼啪"炸开一朵灯花,他抬眼望向门外——洛怀瑾仍未归来。
正欲起身查看,破败的木门突然被劲风撞开。
"回来了?"洛怀瑾的声音在入门时便传来,携着满身夜露踏入庙内,广袖一挥便将狂风隔绝在外。
临钰还未来得及退开,腰间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洛怀瑾身上带着山间特有的冷松气息。
"看你这副表情,想来是大事了。"洛怀瑾松开手,随意撩开衣摆坐在蒲团上,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方才那一瞬的温柔仿佛幻觉。
随着临钰的叙述,庙外风声渐急,当提到"天谴"二字时,供桌上半截残烛突然爆出刺目的火光。
"问题出在布劫神官身上。"洛怀瑾忽然伸手拨弄火堆,火星腾空而起,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点点金芒,"不过......"
"可他已经神灭了。"临钰攥紧袖口。
洛怀瑾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让临钰想起他们初见时,对方也是这样带着漫不经心的笃定:"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将最后半截蜡烛吹得明明灭灭。
山雾如纱,缠绕在苍翠的林间久久不散,临钰跟在洛怀瑾的身后进了山,晨露浸湿了临钰的衣摆,每一步都留下深色的痕迹。
"你看。"
洛怀瑾忽然驻足,指尖点向泥地上凌乱的印记——那并非寻常足迹,而是单侧、深陷的脚印,像是某种生物拖着半边身子在爬行。
苔藓被蹭出诡异的粘液,痕迹最终消失在幽暗的水洼边。
"人魈。"洛怀瑾的声音比山雾还冷。
临钰心头一紧,山精水怪不足为惧,但人魈不同——那是怨魂不入轮回,借尸还魂而成的凶物。
"从痕迹看,仅有一只。"临钰低声道。
洛怀瑾忽然轻笑:"放心,它不敢伤人。"他踢开脚边一块焦黑的骨头,"否则早该在折虿庙里化作烂魂了。"
"什么意思?"
洛怀瑾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拨开垂落的藤蔓,山径愈发幽深,雾气中隐约传来腐木的气息。
临钰终于忍不住:"为何不御风而行?"
洛怀瑾突然停在一处断崖前,藤蔓如帘幕般垂挂,其后竟藏着个黑黢黢的洞口,"在空中,根本看不见这里。"
山风掠过洞口,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人魈就是从这儿逃出来的。"洛怀瑾指尖燃起一簇青焰,"要进去看看么?"
幽暗的甬道像巨兽的咽喉,将二人缓缓吞入腹中,岩壁上的水珠滴落在临钰颈间,凉得他一个激灵。
当洞穴骤然开阔时,眼前景象让临钰的呼吸凝滞了——
两侧岩壁被凿出蜂巢般的壁龛,每个龛中都立着泛黄的牌位,更骇人的是,每个牌位后方都嵌着黑洞洞的棺穴。
"顾氏显考...顾氏孺人..."洛怀瑾的指尖扫过牌位上斑驳的金漆,青苔立刻攀附上他的手指,"整座山都是顾家的坟冢。"
一阵阴风突然穿洞而过,带着陈年香灰与血肉**的浑浊气息。临钰望向洞穴深处那片化不开的黑暗——若是通山隧道,怎会没有一丝天光透入?
"嗒。"
黏腻的水声从脚下传来。青灰色的爪印新鲜潮湿,蜿蜒着指向最深处一座朱漆尚新的壁龛。
那龛中的牌位格外醒目——"顾余欢"三个字殷红如血,与周围古旧的灵位形成鲜明对比。
"神灭者...为何会有灵位?"临钰的嗓音有些发紧。
洛怀瑾用剑鞘挑开棺穴前的蛛网:"衣冠冢。"
临钰突然想起司命殿里那本泛着血光的命簿,他伸手轻触"顾余欢"的牌位,指尖突然传来异样的凹凸感——牌位背面,深深刻着四个字:[书离,我悔]
一道沉闷的撞击声骤然划破寂静,临钰的思绪被硬生生打断。
他惊愕地转头,只见洛怀瑾掌风凌厉,竟将石砌的壁龛生生劈开,尘烟四起间,那具陈旧的棺椁轰然坠地,在青石板上砸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你、你这是要掘坟盗墓不成?"临钰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洛怀瑾却浑不在意地勾起唇角,月光将他含笑的眉眼镀上一层冷色。"若因小节错过线索,那才真是对亡者不敬。"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推开了腐朽的棺盖。
木轴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临钰下意识后退半步。
棺中景象很快攫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两叠泛黄的信笺静静躺在积灰中,旁边搁着个暗纹锦盒,还不等他细看,洛怀瑾已利落地抄起锦盒。
没有预料中的禁制灵光,盒盖应声而启。
铺陈的千年冰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簇拥着中央的素色琉璃瓶,洛怀瑾坐在棺材上拈起空瓶轻嗅,笑意倏然凝固。
"七叶一枝花..."他拇指摩挲过瓶身冰凉的曲线,声音沉了下来,"被人捷足先登了……"
临钰的指尖轻轻抚过泛黄的信纸,全神贯注地逐字阅读,连洛怀瑾的话都未曾入耳,直到脸颊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捏,他才猛然回神。
"看出什么了?"洛怀瑾挑眉,指尖还残留着临钰脸颊的温度。
"哎呀!"临钰拍开他的手,眉头微蹙,低声道,"我原以为顾余欢对万书离的飞升动了手脚,才招致灭门之祸,可这些……全是他们往来的书信。"
洛怀瑾漫不经心地笑道:"顾、万两家世代镇守百濮,有书信来往,不是很正常?"
"不。"临钰摇头,指尖点着信纸,"信里来看,二人关系匪浅,是顾余欢亲自请万书离来顾家驱魈,事后还为他建了‘折虿庙’。"他翻出几封关键的信件,有万书离的回信,也有顾余欢的随笔,字里行间透着熟稔。
洛怀瑾眸光微动,沉吟道:"所以,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万书离飞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杀了顾余欢的不是他。"临钰低声喃喃,正要将信件重新整理好,不料两摞信纸之间,一个布帛缝制的信封悄然滑落。
他拾起一看,竟是顾余欢未寄出的信,布帛包裹得极为仔细,显然不是寻常书信,而寄出的日子,正是万书离飞升后的第二天。
"打开看看。"洛怀瑾伸手就要拿,临钰却侧身避开。
"这……不太好吧?毕竟是私物。"临钰迟疑道。
洛怀瑾嗤笑一声,眼底带着促狭:"坟都挖了,信也看了,现在倒讲究起来了?"说着,又要去捏他的脸。
临钰再次躲开,无奈地瞪他一眼,终是小心展开布帛,绢布之上,金粉描墨的字迹熠熠生辉——那是天界才有的墨宝。
"这可真是......"临钰攥着信的手指微微发颤,脚下不自觉地来回踱步,青石板上映出他凌乱的影子。
洛怀瑾见状直接抽走信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金粉描就的字迹。
信纸上的墨迹仿佛带着温度,将百年前的纠葛娓娓道来——万书离修行年月远比顾余欢久远,却眼睁睁看着后辈先一步登天。
可万书离非但没有半分妒恨,反而诚心向顾余欢求教,顾余欢更是倾囊相授,甚至不惜动用天界关系为他查探因果。
"万家世代研制机关火药,沾染了太多血腥气?"洛怀瑾指尖点在关键处,突然冷笑,"难怪他修行艰难。"
信中提到,当万书离终于等来飞升契机时,顾余欢欣喜若狂,还特意提前打点天界各处,却在查阅劫数时如坠冰窟——这场天劫,竟要万书离亲手断绝血脉亲情,以全族性命为代价。
"所以,为了万书离的飞升,他动了七叶一枝花......"临钰喃喃道。
洛怀瑾继续往下看,眉头越皱越紧。
顾余欢盗用顾家圣物贿赂司命殿神官,本想让天劫留一线生机,谁知那神官包藏祸心,不仅将天雷引向顾家,还让万家也遭了反噬。
万书离亲眼看着两族覆灭,道心尽毁,飞升功败垂成。
"司命殿的神官遭了天谴?"洛怀瑾突然嗤笑,"倒是死得干净。"
信末的墨迹有些晕染,仿佛写信人曾在此处停顿良久,顾余欢想解释,想请罪,可万书离避而不见。
这封满纸肺腑的信,终究没能送到收信人手中。
"所以......"临钰声音发紧,"万书离与之反目,是因为以为顾余欢故意害他?"
洛怀瑾轻轻抖了抖信纸,金粉簌簌落下:"那位'罪魁祸首'神官,与他们多大仇多大怨?"
“我要回天界一趟,”临钰急切道。
洛怀瑾的指节轻轻叩击棺木,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倾身向前,鎏金色的瞳孔里映着临钰仓皇的模样:"你以为,天界真不知道这些龃龉?"
临钰握拳的指节发白:"可总要有人......"
"总要有人当这个傻子?"洛怀瑾忽然笑出声,"你现在回去,是替万书离伸冤,还是让司命殿翻案?"
洛怀瑾的手搭在临钰的肩膀处,继续说道:“神农殿神官顾余欢,私贿司命殿神官篡改天劫,结果司命殿神官徇私情残害顾、万两族无辜性命,你觉得天界会怎么做?人都死的不剩几个了,还要任由你闹得不安宁?”
夜风卷着残叶掠过坟茔,临钰望着手中金粉斑驳的信笺,忽然觉得那些字迹像烧红的烙铁。
他想起太清天尊案头永远堆叠的卷宗,想起每次禀报灾厄时诸位仙君心照不宣的沉默。
"你看,"洛怀瑾忽然放柔了声音,指尖拂过信上晕染的墨痕,"顾余欢连道歉都要用天界才有的金墨,生怕对方看不懂他的悔意。"他轻轻叠起绢布,"可万书离宁愿守着满门血债,也不愿看这封信。"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鸣,临钰忽然觉得冷。
"走吧。"洛怀瑾突然跃下棺木,衣袂扫落几星磷火,"既然七叶一枝花被人取走,我们该去会会那位'捷足先登'的朋友了。"
临钰望着他伸来的手,忽然明白为何洛怀瑾大咧咧的坐在棺材上,这人早把生死都当成了歇脚的板凳。
临钰深吸一口气,将布帛信仔细收进袖中:"你说得对,现在......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洛怀瑾闻言挑眉,忽然伸手弹了下他额前的玉坠:"这才像话,记住,涅槃丹还没炼成呢,我的小炼丹炉。"
临钰站起身也拉着洛怀瑾下来:"先把衣冠冢复原......"
话音未落,临钰推开歪斜的棺板时,一张狰狞可怖的脸猛地从阴影中探出,乱发间瞪着一双铜铃般的血红眼睛,咧到耳根的嘴里露出森森獠牙。
"啊!"临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洛怀瑾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身,旋身将人护在身后,同时一掌劈出。
凌厉的掌风在石壁上刮出深深沟壑,那怪物发出刺耳尖啸,倏地缩回黑暗之中。
"没伤着吧?"洛怀瑾指尖擦过临钰腕脉,鎏金眸子里罕见地闪过一丝紧张,见对方摇头,这才转向怪物消失的方向:"是只人魈,看道行至少修炼了百年。"
幽深的洞穴里突然回荡起癫狂的吟唱:"打雷啦——升天啦——顾余欢做神仙啦!"沙哑的声调忽高忽低,比那晚听到的更加清晰可怖。
临钰瞳孔骤缩:"是它在学人说话!"
"有意思。"洛怀瑾指尖凝聚起一点灵光,照亮了壁龛四周,"我先前就是循着它的踪迹才找到这里。"他边说边帮临钰将倾倒的棺椁推回原位,又仔细拂去牌位上的灰尘。
他们穿过山洞,从另一边出来,山风掠过嶙峋的崖壁,发出呜咽般的回响,不同于顾家的青藤繁茂,这个山坳全是山棱沟壑,所有的屋舍也都是搭建在崖壁上,令人叹为观止。
临钰的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紧盯着远处那些扭曲蠕动的黑影——那些"人"举着火把在正午的阳光下起舞,肢体以诡异的角度翻转,脸上凝固着狰狞的笑容,仿佛被某种力量永久定格在了最痛苦的表情上。
"他们......"临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在祭祀什么吗?"
洛怀瑾的指尖无声地划过腰间的剑柄:"不,是在重复死前最后的动作。"他忽然按住临钰的肩膀,"你看他们的脚。"
临钰这才注意到,那些人的赤足早已与岩石融为一体,青灰色的皮肤上爬满蛛网般的血丝——他们竟是被生生焊在了这片山崖上。
"七叶一枝花的反噬。"洛怀瑾的声音冷得像冰,"天雷劫本该让他们灰飞烟灭,却因圣物强行改命,变成了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突然,一张溃烂的脸从洛怀瑾背后的阴影里探出,那张脸上布满闪电状的焦痕,咧开的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
"跑!"
临钰拽住洛怀瑾的手腕纵身跃起,身后顿时爆发出凄厉的嚎叫。
数十个扭曲的身影突然齐刷刷转头,火把在山壁上投下癫狂晃动的影子,他们原本僵硬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竟开始挣脱岩层的束缚。
山风呼啸间,那些畸形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包抄而来,火把在他们手中化作凶器,一团团幽蓝火种划破长空,在岩壁上炸开狰狞的焦痕。
"咿——呀!"
刺耳的怪叫声中,临钰突然听见脚下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咔声,他本能地侧身翻滚,原先站立的地面瞬间塌陷,露出底下闪着寒光的铁蒺藜。
还不等他喘息,破空声已至耳边——
"低头!"
洛怀瑾的剑鞘横扫而过,将三支淬毒的弩箭击得粉碎,箭雨却愈发密集,那些锈迹斑斑的机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每一次齿轮咬合都精准封堵着他们的退路。
"万家机关术......"临钰的衣袖被一支流箭撕开豁口,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刚要结印,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
"抓紧了。"洛怀瑾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临钰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打横抱起。
山崖在视野里急速倒退,他下意识环住对方脖颈,听见头顶传来带笑的调侃:"原来太清宫的炉子,腰这么细。"
"洛怀瑾!"临钰耳尖发烫,却见追兵已至,最前头的怪物獠牙间滴落腐臭的黏液,利爪距他们不过三尺!
霜风骤起。
世界突然安静了。
临钰怔怔望着洛怀瑾的侧脸,那人鎏金色的瞳孔里凝着万年寒冰,衣袂翻卷间,无数冰晶自虚空凝结。
最先扑来的怪物保持着撕咬的姿势被冻在半空,冰霜顺着它的趾爪蔓延,转眼将整个山坳染成雪色。
"这是......"临钰的呼吸凝成白雾,他看到冰层下凝固的机关齿轮,看到被永恒定格的火把光芒,甚至看到一粒飞溅的碎石静止在眼前三寸,整片时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洛怀瑾踏着冰阶缓步而下,靴底碾碎几片霜花,他低头时,发丝间落下的雪粒擦过临钰鼻尖:"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