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碎在粼粼江面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青山犹带春色,全然不似人间冬景。
临钰指尖轻叩船板,反复琢磨着怀瑾告诉他的诗:"机关沉亡万不休,百草浮生顾暮留..."七叶一枝花在顾家不难寻,可这‘万家’...
乌篷内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临钰回首,见洛怀瑾正倚在船舷小憩。
半束的阳光透过竹帘,在他鼻梁上投下错落的光影,微醺的薄红从颈侧漫到眼尾,连垂落的发梢都沾着酒香。
临钰忽然怔住,他从未这般仔细看过洛怀瑾——原来这人唇角天生微扬,不笑时也噙着三分春风。
"咦..."
"怎么了?"洛怀瑾眼未睁,喉结却动了动。
竹帘晃动的光影里,临钰俯身凑近,手掌在洛怀瑾面前晃了晃:"装睡?"
"被你发现了。"洛怀瑾倏然睁眼,左眼还故意眨了眨,江风忽急,小舟轻晃。
临钰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沾着南海带来的细碎盐粒,舟身轻晃,将一缕未束的发荡到他眼前。
"怀瑾..."他忽然出声,嗓音比平日低哑,"涅槃丹...当真有用么?"
洛怀瑾执酒的手顿了顿。
远处有鱼跃出江面,溅起的水声清晰可闻,临钰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涟漪:"梵音宗散了道统,兰家舍了故土..."他喉结滚动了下,"若到最后——"
"临钰。"
竹帘被风掀起,洛怀瑾忽然坐直了身子,酒气散尽的眸子清亮如星,倒映着对方微微发红的眼尾:"你听好。"
他伸手握住临钰腕间跳动的血脉,掌心温度穿透皮肤:"纵使你要拆了七曜狱的牌匾当柴烧,我也给你递火折子。"
江鸥掠过船头的阴影里,临钰看清他眼底灼灼的光——那不是安慰,是近乎狂妄的笃定。
"我要炼涅槃丹..."临钰深吸口气,"逼玄霜尊吞下去,再把七曜狱..."
"噗嗤——"
洛怀瑾突然仰面大笑,震得小舟左右摇晃,他笑得眼角沁出泪花,袖中藏着的符纸散落满舱,有几张甚至飘到了临钰发间。
"好!"他拭着泪花拍打船板,"到时候我定要看看!"
江水被颠簸的船身搅碎,映着天光云影,晃成一片灿灿的金。
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路西行,二人来到一处钟灵毓秀之地,参天古木间藤蔓垂落如帘,绵延千里的原始森林随着山势起伏,宛如一条沉睡的青龙。
他们弃船上岸,发现沿岸零散的吊脚楼早已人去楼空,那些独具特色的飞檐翘角在风雨侵蚀下显得支离破碎。
临钰拨开垂到眼前的藤蔓,青苔的湿气扑面而来,他望着密林深处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忍不住问道:"这般洞天福地,竟没有仙门镇守?"
"此地旧称百濮,本该由万、顾两家镇守。"洛怀瑾手持长剑在前开路,剑刃划过茂密的蕨类植物时,惊起几只闪着磷光的蓝蝶。
那些足有半人高的杂草间,隐约可见青石板铺就的古道,如今已被盘根错节的树根顶得支离破碎。
当二人终于穿过最后一道藤蔓织就的翠幕时,眼前豁然展开的盆地却让临钰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抓住身旁的青铜古树,这才看清百丈之下的圆形山坳里,成片的飞檐斗拱早已化作遍地残骸,那些精美的雕花梁柱正在野花杂草中缓慢腐朽,几株野樱桃树甚至从祠堂正中破顶而出。
"下去看看。"临钰的声音有些发紧。
洛怀瑾的佩剑突然发出清越的龙吟,剑穗无风自动,他按住剑柄轻声道:"当心,此地灵气有异。"
他们沿着残存的之字形栈道向下,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临钰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趔趄,拨开足边茂密的虎耳草,半块覆满青苔的匾额赫然入目,当他用衣袖擦去"顾"字金漆上的泥垢时,斑驳的金粉竟在阳光下泛起转瞬即逝的灵光。
"发现什么了?"洛怀瑾问道。
"是顾家的门匾。"临钰站起身时,一片银杏叶恰好落在他肩头,他抬头望去,二十丈高的银杏古树正将金黄的叶子洒向废墟,恍若一场无声的祭奠。
洛怀瑾指尖抚过石壁上残缺的符咒纹路,轻声道:"再找找看看,若无所获,万家或许......"话未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掠过废墟,无数瓦当上的螭吻纹饰同时发出呜咽般的共鸣。
临钰按住莫名发闷的胸口,点点头。
从规模来看,顾家的建筑群远比兰家庞大数倍,光是残存的屋舍地基就绵延数里,显然曾是个鼎盛的仙门。
仙门世家向来镇守一方,若非天灾浩劫,绝不会轻易弃地而走。
除非,是遭遇了人为的灭顶之灾。
临钰蹲下身,指尖抚过焦黑的断壁,那些黑痕不似寻常火焰焚烧,倒像是某种暴烈的雷火肆虐后留下的印记,木梁断裂处更是如遭巨力摧折,断面参差狰狞。
他眉头微蹙,低声喃喃:“机关沉亡万不休……”
仙门自相残杀乃天下大忌,纵使如梵音宗那般衰败凋零,世人也不过是虎视眈眈,却无人敢真正行灭绝之事,可眼前这片废墟,却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彻底碾碎,连一丝生机都未曾留下。
“哇,临钰快来!”洛怀瑾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语气里透着几分惊奇。
临钰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快步赶去,却见一座褪了色的庙宇静静矗立在废墟中央。
与周围支离破碎的建筑相比,这座庙宇只是外墙坍塌、彩漆剥落,整体结构竟奇迹般地保存完好,仿佛被某种力量刻意庇护着。
庙门上方悬着一块歪斜的匾额,朱漆早已斑驳,但三个阴刻的大字仍依稀可辨——“折虿庙”。
“你说,顾家为什么要给万家的小辈立庙?”洛怀瑾站在庙前一块残损的石碑旁,冷不丁问道。
临钰一怔,走近细看。
石碑上的字迹磨损严重,但仍能勉强读出建造时间与被供奉者的名讳——“万书某”。只是“某”字处的石面被人刻意凿毁,仿佛有人想要抹去这个名字的最后痕迹。
“万书……”临钰低声重复,莫名觉得耳熟,可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洛怀瑾负手立于庙前,望着最后一缕残阳被山脊吞没,暮色如墨,在他清俊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看来要在此处过夜了。"
"若是塌了..."临钰嘴上说着,脚步却已迈向庙内,衣袂扫过积尘的门槛,"被压死可如何是好。"
洛怀瑾低笑一声跟上前去,指尖拂过斑驳的门框:"无妨,死了便重来一遭。"话音未落,最后的天光倏然隐去,整座庙宇顿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啪!
清脆的响指声划破寂静,霎时间,四壁烛台次第燃起,跳动的火光将尘封的殿堂照得通明。
在摇曳的光晕中,一尊残缺的神像突兀地矗立在大殿中央——它只剩下半边身躯,断裂处焦黑如炭,像是被天雷劈过一般。
临钰的眉头骤然蹙紧,他缓步绕行,靴底碾碎地上的香灰,那些焦痕与庙外屋舍的损毁如出一辙,可百濮之地从无此等暴烈的天象...
临钰的指尖悬在神像断裂面之上,却辨不出原本的样貌,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谁在那!"
洛怀瑾眸光一凛,话音未落,人已掠出庙门,临钰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回来,心头一紧,立刻追了出去。
夜风如刀,卷着枯叶呼啸而过,临钰刚踏出门槛,便见洛怀瑾静立在残垣边,背影如墨,融在浓稠的夜色里。
"怎么了?"临钰快步上前,话音未散,洛怀瑾倏然抬手,掌心覆上他的唇。
——静。
风更烈了,山坳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卷起砂石拍打在断墙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就在这混沌的风声中,一道嘶哑癫狂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荡:
"打雷啦——升天啦——顾余欢做神仙啦!"
那声音如鬼似魅,在风里反复撕扯,尾音被吞没,只余下癫狂的回响。
临钰凝神细听,却辨不清声源,那人似在游荡,又似在狂笑,疯癫至极,却无杀意。
洛怀瑾静立片刻,指尖微动,终是收回手,低声道:"回去。"
两人退回庙内,风声更甚,腐朽的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座庙宇摇摇欲坠。
临钰抬眸,望着簌簌落尘的屋脊,想着会不会今晚真的塌了。
"方才的声音,听清了吗?"洛怀瑾半蹲在篝火旁,指尖一挑,枯枝间便窜起一簇幽蓝火苗。
临钰盘膝而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道:"听着像是说……有个叫顾余欢的,飞升了?"
"你去天界查此人。"洛怀瑾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迸溅,"我留下找那声音的主人。"
临钰蹙眉:"若那疯话是幌子,只为调虎离山……"
"不错,"洛怀瑾忽然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焰色,"长心眼了。"
见他唇角微扬,临钰顿时了然:"……笑我不必如此委婉。"他别过脸,发丝垂落遮住耳尖,"天亮我便回天界。"
夜渐深,风声渐歇。
洛怀瑾广袖一挥,地面浮尘尽散,临钰从穹囊中取出一件雪青披风铺在地上。
"安歇罢。"临钰侧身躺下,让出大半位置。
"嗯。"
烛泪无声堆积,庙外偶尔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临钰半梦半醒间,恍惚见一轮血月高悬,将斑驳梦境染成诡谲的暗红,那轮月亮始终挂在天际,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天界云阶上,临钰正欲前往司命殿,忽闻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临钰。"
这声音——
临钰蓦然回首,只见云霭中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来,一刀一剑还沾染着冥界特有的寒霜,正是自南海一别的鹤阑。
"你回来了?"临钰难掩诧异,竟在这里遇见了。
鹤阑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夔纹,寒眸中似有暗流涌动,临钰注意到他左手还攥着一卷泛着幽光的命簿。
"可是寻到你要找的人了?"临钰惦记着自己去司命殿还有事,语气不免带了几分急切。
鹤阑沉默片刻,忽然抬眸,那一瞬,临钰仿佛看见他眼底有血色闪过。
"他叫临钰。"
云阶上的风突然凝滞。
临钰瞳孔微缩,同名?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难怪鹤阑看他的眼神这般......像是要将他魂魄都剖开审视。
"梵音宗弟子,独角兕是他无可避免的死劫。"鹤阑每个字都说得极慢,目光却如利刃般钉在临钰眉心,"而你——"
"我是老君丹炉所化,三界皆知。"临钰不自觉后退半步。
云海中传来司命殿的晨钟声,鹤阑终于移开视线,将命簿收入袖中:"我会查明真相。"
临钰匆匆施礼告退,转身时,他分明听见鹤阑腰间的刀在鞘中发出嗡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司命殿内,青玉案上浮动的命簿泛着微光,神官指尖一点,竹简般的书册便自行展开,墨字如游鱼般浮现在空中。
"顾余欢,百濮顾氏幼子,生于药香,长于杏林。"神官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顾家世代行医,积德行善,故其修行不足甲子便得道飞升。"
临钰凝视着那些流转的金色文字,轻叹:"这才是真正的祖荫庇佑。"他顿了顿,"可知他在哪座神殿任职?"
神官手中点杖轻划,命簿翻过一页:"神农殿。"
"多谢。"临钰正要转身,却听神官忽然"咦"了一声。
命簿末端,本该莹润生辉的神穗竟已黯淡无光,如同枯死的藤蔓。
"顾余欢……神灭了。"
神灭二字在殿内激起细微的回音,临钰指尖一颤,今日第二次愣在原地。
神官叹息着望向四周,偌大的命簿架上,竟有近三成的神穗都已失去光泽,"近来六界动荡,这些都是神灭的同僚。"
临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连司命殿自己的神官名册上,都有几处名字彻底灰暗,他喉头发紧:"可知因何神灭?"
神官眉头深锁,点开一本灰败的命簿:"神穗青灰,是天谴。"
"那这个呢?"临钰指向顾余欢的命簿,那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隐约透着戾气。
"死于他手。"神官声音骤冷。
踏出司命殿时,九重天的风忽然变得刺骨,临钰站在云海边缘,望着远处神农殿的方向。
顾余欢是被谁所杀?顾家满门济世,怎会招致杀身之祸?又或者……
他忽然想起昨夜山庙中,那个癫狂的声音喊着"顾余欢做神仙",当时只当是疯言,如今想来,更像一句残酷的嘲讽。
临钰刚踏出司命殿,脚步便是一滞。
白玉阶前,鹤阑如墨色碑石般静立,见临钰出来,那双淬了寒星的眼眸便直直锁了过来。
临钰指尖无意识蜷缩,他倒想遂了鹤阑的愿,可因果恩仇岂能胡乱认下?正踌躇间,却听对方先开了口:"太清宫的人,跑来司命殿查谁?"
"顾余欢。"临钰答得干脆,本不抱希望,却见鹤阑眉峰微动。
"神农殿那个小神官?"
临钰瞳孔骤缩:"你认得他?"
鹤阑指节轻叩刀柄:"他只来过一次,托我照看个即将飞升的朋友,说是要去玉斗宫任职。"
"那他朋友可曾来过?"
"没有。"鹤阑忽然逼近一步,"你查他作甚?"
云气在两人之间游弋,临钰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他那位朋友......可留了名姓?"
鹤阑凝眉沉思,玄铁护腕映着天光:"似是......书离?"
"万书离!"三字脱口而出,临钰自己都惊于这份笃定。
鹤阑瞳孔骤然收缩,有些就惊诧道:"你究竟在查什么?"
"改日再叙!"临钰旋身挣脱。
万书离,七曜狱中的罪徒,顾家庙宇里供奉的牌位——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此刻重叠成同一个名字。
"临钰!"
神官见去而复返的临钰,手中点杖差点跌落:"仙君还有何?"
"万书离的命簿。"
最底层的命簿架发出腐朽的吱呀声,当那本残破竹简被取出时,整个司命殿的灯火都为之一暗。
命簿最后一页,雷劫天火灼出的焦痕将"飞升"二字烧得支离破碎。
"历劫失败者,本不该存于司命殿......"神官话音未落,顾余欢的命簿突然剧烈震颤,神穗竟渗出鲜血般的赤色。
哗啦——
高处一本命簿毫无征兆地坠落,临钰抬手截住,泛黄的简册上,隐约可见"天谴"二字。
"此乃我司殉职的同僚。"神官抚过命簿上焦黑的雷纹,"当年为万书离布劫后,当夜便遭天诛。"
鹤阑不禁问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临钰盯着三本相互感应的命簿,忽然想起山庙里那尊被雷劈碎的神像,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抬头:"布劫神官去的是百濮?"
神官点开命簿残页:"陨落前三月,确在顾家药圃......"
"告辞!"
鹤阑只来得及抓住一片消散的云纹,他望着瞬间空荡的殿门,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而此刻九重天下,临钰化作流光直坠百濮,山风掠过耳畔时,他终于想通了一切:
顾余欢在挚友飞升劫中动了手脚。
布劫神官因此遭天谴。
而活下来的万书离,用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复仇。
他刚入世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万书离,那当日所杀之人便是顾余欢。
山庙在望,那半尊焦黑神像的眉眼,终于与记忆中长发垂地的玄衣男子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