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自由真理

沈成器和关河离开玻璃花房时,正好遇到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梅以安。

梅以安脸色有些白,她的手捂着肚子,眉头紧紧地拧着。她心事重重地低着头,没有看见沈成器和关河,自顾自地往前走。

“梅姐!”沈成器担心梅以安的身体状况,他让关河先回房间,立刻追了上去,“梅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梅以安被突然出现的沈成器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脸色比薄纸还白,双手依然紧紧护着腹部:“……是小沈啊。”

沈成器注意到梅以安的动作,问道:“梅姐是……生理期吗?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跟我们说。”

梅以安弯着眼睛,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好的,谢谢小沈。不是不是生理期,是一件不知道该算作好事,还是坏事的事情。”

梅以安的表述过于模棱两可,沈成器其实不太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体贴的没有多问,只道:“梅姐,我送你回房间吧。”

他走到梅以安前面,准备先去按下楼的安全门锁。

“……小沈。”梅以安站在沈成器后面,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露出打趣的笑意,问道,“刚刚是和关老板在一起呢?”

沈成器回过头,懵懂地点了点头:“对,梅姐,你没看见我们吗?”

梅以安摇了摇头,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后颈,用很小的声音说:“牙印。”

沈成器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刚才关河在他的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脸色一变,立刻慌乱地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后颈。

梅以安笑着走到安全门前,拒绝了沈成器送她回房间:“我自己可以回去,你还是先回房间,换一件领子高一些的衣服吧。免得再被其他人看见,说不清楚。”

梅以安瞥了一眼沈成器有些皱的衣角,笑意盈盈。

“好……好。”沈成器几乎是羞赧得落荒而逃,头也不敢回地道,“梅姐我先走了!”

梅以安笑着点头,在看不到沈成器的背影后,也转身走进下楼的安全门。厚重的钛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门外透进来的光线逐渐变窄变淡,最后随着门缝的闭合消失。

阴影落到梅以安的脸颊,她素净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漠得像是一副大片留白的画。

五月鸢尾号在离开北京后,继续向南,将在一周后抵达北回归线附近。他们从亚欧大陆中部出发,穿过崎岖的茫茫雪原,即将抵达地球的另一片区域。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地球纪年时代被称为彩云之南。”

主控室内,关河打开一张地球纪年时代的地形图,给大家演示:“我们暂时会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顺便进行一次大规模勘测。勘测范围将沿着北纬23,5度横向往南推进,预计要花10-20天的时间。”

莱昂好奇地问:“我们会在这里遇到新物种吗,就像在北京遇到的那只狸猫一样?”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认为地外存在着其他生命体的可能性很大。”关河看向季知秋,“季小姐觉得呢?”

季知秋是唯一一个从新太阳联邦来到过北回归线附近的人。

季知秋起身在光屏上投影了几张散点图:“这是我上次抵达北回归线时,搜集的空气中微粒的含量数。为了方便表述,我在这里沿用主流学术界对这种微粒的称呼——德尔塔粒子。”

德尔塔是数学和物理学里常用的表示变量的符号,写作△或是δ。新太阳联邦的科学家们称呼这种造成太阳光消散的不明微粒为德尔塔粒子,就是指其中蕴含的未知变化。

“在三组回归分析后,这些散点图明显地表现出由北向南递减的趋势。但这几组数据主要沿着东经120度进行测量,选点较为单一,也仅仅集中在曾经亚寒带、中温带和部分亚热带地区。对于南北回归线地区的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沈成器替季知秋补充道:“如果我们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也许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存在一个或者几个地方,德尔塔粒子的数值降到正常值,能够使太阳光谱上的电磁波向从前一样抵达到地面,而不是被这种粒子反射。”

季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坦白讲,我有点迫不及待进入南北回归线之间的区域,甚至还有点紧张和轻微的焦虑。Iris,能麻烦你睡前给我送一杯酒吗?”

站在主控室最角落的沈识洲抬起头,看向季知秋,微微皱起眉。

梅以安温温和和地笑了:“怎么还会紧张和焦虑?”

季知秋用手背托着下巴,目光扫过主控室里或站或坐着的这一群人:“说出来可能你们不愿意相信,但我们确实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没有夸张,哪怕看起来我们在五月鸢尾号上的每一天都很日常、很琐碎,但是每一天都具有非凡的意义。”

“我们在用一种与整个人类族群不同的方式生存,哪怕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但只要我们存活一天,就意味着希望。”季知秋微微抬起头,目光看向实验室外。

“我从前一直觉得,希望是件很虚无缥缈的事情,也很难把这个词跟自己挂上钩了。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们这一群人,有年轻有为的联邦上校,也有藏匿在禁区许多年的通缉犯,还有人造子宫孕育的基因复制人……我们能一起坐在这里,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季知秋枕着胳膊,歪过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沈识洲。

“我曾经有过一场婚礼,在那场婚礼上,我放出了一百多只携带病毒的绿猴,企图报复那个糟糕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我也是个联邦通缉犯。如果不是关老板帮了我一把,我可能早就拿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

沈识洲的身体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沈成器皱眉:“为什么呢?”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当初在霍华德城堡,季知秋为什么要开枪。

明明季小姐是一个看起来那么鲜活热烈有想法的姑娘。

“还需要理由吗?我一直以为,人是为了活着找理由的,而不是为了死。生命那么痛苦,我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九百一千个想死的理由——不容易的明明是抬头挺胸地活着。”

沈成器下意识地觉得季知秋说得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季知秋收回看向沈识洲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投在光屏上的散点图:“是关老板重新给我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他送了我一辆装甲车,那是他在禁区的时候,拆了一些五月鸢尾号的材料亲手做的,原本他想自己开着那辆车离开联邦,但也可以先借我用一次。”

“我就这样,开着那辆车,一个人离开了新太阳联邦。”季知秋说,“那是非常孤独的一段时间,每一天睁开眼睛,我都要听一会儿自己的呼吸声,来确定自己确实是活着的。”

沈识洲上校的手掌握成拳,他站直了身体,像绷紧了的弓弦。

“但这段时间,也是我这一生里最幸福、最自由的日子。我终于逃离了生理的偏见,无关基因,无关性别,纯粹地进行着学术研究。我是个科学研究者,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来,我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知识,不仅仅是为了争一口气,或者获得某个没有多少意义的学位——我也曾经是个妄想追求真理的人。”

“人啊,终其一生,其实都是在自己给自己造囚笼。我在离开新太阳联邦之前,每天都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活着。我只是一个符号,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就算我有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既然如此,那我是生是死,有什么区别呢?”

“有。”沈识洲声音低沉,忽然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会去找你。”

或许沈识洲上校可以再补上一句,就像现在一样。

季知秋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沈识洲会在这时候回应她,她愣了一下,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她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抑郁阴霾,就在沈识洲这样一句平淡的话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季知秋摇头笑了一下:“我刚刚在说些什么?明明我是想说,或许我们也未必能到达真理的彼岸,只是推动真理向前的一颗小小瓦砾,但我们也在创造历史。”

莱昂听季知秋说了这么多,像是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嘛!我们正在创造历史——走一条曾经很多人走过,现在却没人走的路。这可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了。多亏我当年在贝尔格莱中心区独具慧眼,坚持地跟着梅姐和小沈一起去了禁区。”

梅以安看着莱昂,大约是觉得他傻,弯着嘴角笑了笑。

沈成器在这时忽然推了一把沈识洲,故意大声道:“哥,你看季小姐刚刚说她睡不好,上次你不是教了我一套睡前助眠法嘛,你也教一教季小姐,行吗?”

“我——”沈识洲上校骤然被弟弟推了出来,毫无征兆地站到季知秋面前,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关河对沈识洲的无措视若无睹,他收拾好桌上的文件资料,然后搂着沈成器就要离开:“我再去核对一遍路线,三天后进入云南,我们开始第一轮勘测。到时候分成三组,轮流出去。刚好,我和小沈一组,梅以安和莱昂一组,沈上校就照顾一下季小姐吧。”

没有人给沈识洲拒绝的机会。

沈识洲看着季知秋,又看向身边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想说自己哪里有什么睡前助眠的方法,又想说怎么就这么替他决定了分组。

但到最后,沈识洲那些话都一句没说,他只是推开了门,看向季知秋:“我送你回房间。”

在季知秋的房间门口,沈识洲没有进去,他站在门外:“我在外面守着,你可以放心地睡,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也不用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消失。”

季知秋站在门内,试图拒绝沈识洲:“不用,沈上校,五月鸢尾号很安全。”

“晚安。”沈识洲说。

他们所有的对话都充斥着混乱的逻辑,却又在另一个维度里神奇的自洽。

沈识洲在季知秋房间外守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在清晨时离开。自鸣钟在六点准时报道,他们在五月鸢尾号上开始了平平无奇又充满意义的一天。

三天后,五月鸢尾号抵达昆明附近。

关河和沈成器作为第一组,率先带着探测器进入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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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太阳
连载中曲风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