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季知秋在跟他谈论“生日”这件事。
“……似乎是的。”
沈成器只能给出一个很模糊的答案，生日是他从来不愿意去谈论的事情。在他出生那天，母亲同时因为难产去世。人间的事情总是这样自相矛盾，人们在告诉沈成器母亲的死亡与他无关的同时，又一同讳莫如深地避开这个日子。
“季小姐，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过生日。”沈成器有些低下头，轻声道，“先吃饭吧。”
从遥远的地球纪年时代开始，每一个人类个体都会将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日期赋予特殊的意义。这确实是一个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充满象征隐喻的符号。尽管在不同的时代，生日的仪式和意义不尽相同，但哪怕到新太阳联邦时期，人们还是保留下这个习惯。
当人类在为新生祝福的时候，或许是人们相信，没有什么比新生命更能带来希望了。
可沈成器不一样，他的新生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其实仔细想想，沈成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新生和死亡从来就是相伴而生的，他只是运气不太好，两个重合的时间点带给他太多不应当由他背负的痛苦。
这顿饭吃得有些潦草，梅以安似乎身体不太舒服，喝了一点儿营养剂就先回去休息。莱昂也困得不行，看见梅以安走了，就跟着前后脚离开。
季知秋放下餐具，抬眼看向关河，问道：“关老板，什么时候我们把这只狸猫放走比较合适？”
她准备继续去对狸猫取样，但是这只在太阳消失以后还能存续的生物，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太多，她没有充分的把握能在五月鸢尾号上将这只狸猫研究到位。
关河用餐巾擦了擦嘴，回答道：“明天上午。我们不能在离北京太远的地方放下这只狸猫，地外的生态环境应该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越往深处走，也许还有更多未知的事物。”
季知秋闻言笑了：“关老板，你有发现自己变得温柔了吗？”
关河眉头略微蹙了一下，他想否认，但很快摇了摇头：“或许吧。”
一个人心里有了牵挂，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总是很难冷漠的。
关河看了一眼沈成器，沈成器抬起脸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看向季知秋：“季小姐，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正好，我需要一个助理，跟我去实验室吧。”季知秋起身，裙摆盈盈。她离开时经过沈识洲的座位，沈上校腰背挺直，却低着头，盯着早就空了的餐盘，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像个迟钝的、忘记上发条的机械偶。
实验室很大，沈成器坐在仪器前，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处，看着仪表盘上的计时器一秒一秒的变化。
“在想什么？”季知秋穿好白大褂，戴着防护眼镜，看着发呆的沈成器。
沈成器抿了抿嘴：“……我在想梅姐是哪里不舒服，刚刚她去了医疗舱，但在诊断后却将自己的身体数据清空，我有点担心。”
季知秋隔着护目镜的厚镜片，打量着沈成器：“只是在想梅以安？”
沈成器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季知秋耸了耸肩，朝沈成器狡黠地笑了一下：“前两天不小心，看见沈上校的日程表，他在某个日期上做了标记。我想他这样吝啬于表达的人，或许从来没有让你知道这件事——他在那个日期上的备注很简单，仅仅是‘小沈生日’。说不定，从小到大，你都在那个日子里收到过他的礼物。”
沈成器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季知秋。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沈识洲上校确实是很相像的，在情感表达上，他们是一样的迟钝和笨拙。
在过往的二十多年里，他确实会在“生日”那天，遇到一些小惊喜。收到过一直想玩却没有邀请码的全息游戏会员终身体验券，莫名其妙就会收到一些惊喜抽奖，还全是他那段时间很想要的东西，或者红樽坊这些他常去的餐厅会在当天有免费活动请他参加……那些他曾经以为是“好运”的事情，或许真的是好运，但也不仅仅是好运。
这背后还有一个男人沉默无声的温柔心意。
沈成器有一个哥哥，讨厌的哥哥，烦人的哥哥，一直对他好的哥哥。
兄弟或者亲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沈成器依然很难说得清楚。但在这时候他忽然明白，如果有一天沈识洲遇到困难或者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哪怕沈识洲还是那个讨人厌的沈识洲，也是一样。
“我都能想象到沈上校的礼物有多无趣。”季知秋看着沈成器的脸色变化，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笑盈盈地说，“一定是毫无新意的，像是转发抽奖能得到的东西，完全不会让人想到是生日礼物。但无论如何，那应当是你想要的东西。”
“……是的。”沈成器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叹气。
季知秋转身进实验室：“好了，我就做一次好人，希望你们都记得，人长了眼睛要懂得去分辨，人长了嘴巴要学会去表达，不要变成瞎子、哑巴，然后再埋怨对方不好。”
沈成器点了点头，他忽然灵光一闪，在这一刻变成了个替兄长操心的好弟弟：“那季小姐你呢？”
“你的眼睛看见沈识洲了吗？”
季知秋拿试剂的手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你觉得呢？”
沈成器弯着眼睛，很愉快地笑了：“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希望你看见了，也相信你能看得见。”
“……把这组数据录入。”季知秋转过身，往实验室里面走，“我会用心去看的，等到合适的时候吧。”
沈成器陪季知秋在实验室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仪器设备在运转过程中发出细微的声音，但沈成器的心境与刚进来时已经完全不同，他觉得这一点儿声音更显得安静。
上午十点左右，关河进来实验室：“准备得怎么样？”
季知秋看向隔离舱里面那只巨大的狸猫，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已经从刚进来的狂躁转为安静，虽然没有像一开始那样激烈的反抗，但也在生物机器人进入取样时，几次想要通过攻击机器人来逃脱。
狸猫的眼睛漆黑如黑曜石，这时候隔着透明的玻璃墙看着外面的三个人，它没有做任何恐吓的动作，却像是在审视和记忆外面那三人的特征。如果能有充足的时间来测试这只狸猫的智力的话，它表现出的智力应该不低。
季知秋说：“抽血、生物组织切片取样等都已经完成，也在它的皮肤内植入追踪器，随时可以将它放走。”
关河点头：“待会我们会折返航线一段时间，大约下午两点左右，能抵达近京处，到时候打开连接实验室的通风管道和搜救艇连接外部的出口。我已经让Iris准备好驱逐机器人，到时候你们都先去三楼的休息室里待着，我和沈识洲在这外面守着。”
“好。”季知秋看着里面的狸猫，“希望这次带回去的东西，能够为太阳消失的研究提供一些帮助。”
吃完早饭的莱昂也跟着一起来实验室里凑热闹，看到狸猫时他嘶了一声：“上帝啊，真是吓人。”
莱昂看着跟狸猫面对面站着的三人，问道：“你们都不怕的吗？我总感觉这个大猫正瞪大眼睛看你们，想要把你们长什么样记清楚，好以后回头报仇呢。”
关河和季知秋都不想搭理莱昂。
莱昂把头又往前凑了点，直接将沈成器挤到关河怀里：“不过狸猫能分得清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吗？仔细一想还很有意思，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区分出不同的人类个体，但是对于同种的猫或者狗，大部分人都很难分得清。你们说，我们看这只猫的时候，它的眼睛里看到的我们又是什么样子？”
“四个奇怪的两足直立动物，弱小但善于使用工具，别让它找到破绽，只要再给它一次机会，它一定要咬破我们的喉咙——”
莱昂凑在玻璃墙前，开始对着里面的狸猫挤眉弄眼的做鬼脸。
实验舱里面的狸猫竟然真的被莱昂激得伸出了爪子，开始疯狂地冲着莱昂的脸附近，猛烈地拍了起来。
季知秋偏过头，瞥了一眼莱昂：“小沈，把他带走。”
沈成器有些头疼，拖着莱昂一起离开实验室。
莱昂还有些依依不舍：“别呀，我和它正在友好沟通呢……”
下午两点，五月鸢尾号抵达京畿，Iris打开通风口，狸猫看到通道，犹豫了一会儿，仍然转身爬了进去。
它非常灵敏，很快就到达摆放搜救艇的地方，似乎是认出了那些搜救艇与把它抓进来的笼子非常相似，尽管出口就在眼前，那只狸猫还是嚣张地亮出爪子，将所有的搜救艇全部破坏了，才迅速地钻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黢黑的雪地里。
关河透过监控画面，看着狸猫毁坏搜救艇。
沈识洲问：“刚刚为什么不阻拦？”
关河看向沈识洲：“你不是也没阻拦吗？”
“怕节外生枝。要是驱逐机器人吓到它，它又往回跑的话，得不偿失。”沈识洲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真是顾虑越来越多。”
“我好像也是。”关河摇了摇头，转身打开电梯，上到三楼，叩响沈成器的房门。
沈成器几乎在关河刚敲门就把门打开了：“听到好大一阵动静，都没事吧？”
“没事儿，只是狸猫把搜救艇破坏了。”关河没有进去，倚在门边，“你怎么开门这么快，刚刚在做什么？”
“我好像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就立刻来了。”沈成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要进来吗？”
关河牵起他的手，也笑了：“不了，有个东西，想请沈先生看一看。”
关河带着沈成器进入五月鸢尾号的最高层，这一层仅有的权限只开放给了关河和沈成器：“我应该带你来过这儿，那边就是我们上次去过的观测站，但这边你是不是还没进来过？”
沈成器有些惊讶地站在门禁口，看向里面挑高的圆拱形天窗，模拟出蓝天的景象。
“这里是一个仿真生态系统，我在里面种了一些花，进去看看吗？”
八月我一定要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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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兄长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