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看着莱昂,没有说话。
莱昂以为他不相信,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沈成器的肩膀,眼睛发亮:“以我多年的情场经历发誓,小沈,你快要有嫂子了!诶,你自己注意你哥看季小姐的眼神嘛,不论什么时候,乌泱泱的一群人里面,他总是第一个先看季小姐。好像只有确认了季小姐的安全,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
沈成器还是不说话。
莱昂啧了一声:“你不会是对季小姐不满意吧?上帝啊,就沈上校那讨人厌的脾性,季小姐能看上他已经是——”
莱昂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他看见沈成器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忽然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直觉不妙,莱昂缓缓转过头,却看见沈识洲上校正站在他身后。
沈识洲上校一脸冷峻,眉峰微皱,沉甸甸的眼神看得莱昂心里一慌,立刻要躲到沈成器身后。
沈识洲倒是没有要动手打人的意思,只是语气冷冰冰地道:“下次再说人是非时,要记得回头。”
莱昂觉得自己头都要吓掉了,哪里还敢回头。
沈识洲上校面不改色的离开。
莱昂抓着沈成器的手臂,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不见作训靴踩到地板上的声音,他才垂着脸,小声地说:“……吓死我了。”
沈成器笑了一下:“还玩五子棋吗?”
“不玩了,不玩了,我得回房间缓一缓。”
沈成器和莱昂分开后,就进到主控室。关河一个人坐在操作椅上,光屏的白光有一部分落到他的脸上,加深了关河原本就深邃的五官轮廓,乍一看,像漂亮但不近人情的冰冷雕塑。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沈成器站在关河的身后。
关河转动椅子,转过身面对沈成器,他原本冷淡的脸上忽然就多了些微笑意:“你要看吗?很黑,无穷无尽也无边无际的一片虚无,我们好像一只小小的蚂蚁,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下爬行。”
沈成器点头:“看看吧。”
关河打开光屏,投影出舰外实景。
曾经太阳给地球送来了温暖和光明,那是个巨大的核反应堆,时刻辐射着电磁波谱上的各类电磁波。紫外线、可见光、红外线、微波……各类电磁波穿过大气层到达地球,依靠太阳,地球维持恒温,万物得以生长。
如今一切都消失了。
温度骤降,大气层的水热循环崩溃,极端天气变成常态,动植物大量死亡,地球生态系统前所未有的恶化。
灾难电影的叙事变成现实。在无尽的黑暗中,人类文明走入末路,又在最后的时刻建造出一个新的避难所——新太阳联邦。
七十多年过去了,到了沈成器这一代人,甚至已经想象不出来从前那个光明的世界要如何运转。人类很擅长遗忘,每一代的集体记忆都在构建新的乌托邦,用来掩盖现实世界难以治愈的疮疤。
如今沈成器终于看到了真实的疮疤,人造太阳能量罩以外的世界。
犹如宇宙黑洞一般的漆黑。
沈成器对关河说:“我们好像来到了虚无之地。”
关河转过操作椅,又重新调节光屏,打开红外夜视模式:“但我们并不是在虚无之地。”
沈成器歪头看着关河,想了想,假装没看见旁边还有另一张椅子,挤到关河的操作椅扶手上坐着。
“……很神奇。”
遥感器发出人肉眼看不见的红外光线,照亮被拍摄的物体,红外线经物体反射后在摄像机内显像,形成有层次的黑白画面,最终由Iris进行色彩填充,将原本的黑白图像在光屏上还原成正常光线下的彩色画面。
关河没有看光屏,反而看向挨着他的沈成器:“你这样坐舒服吗?”
操作椅扶手的位置不大,沈成器心里想这样坐肯定是不舒服的,但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挺好的,这个角度看光屏最好了。”
关河笑了一下:“是吗?”
“对啊。”沈成器仰着头,挨着关河的肩膀,在“最好的视角”看着光屏。
“下来,这样坐着待会儿扭到腰。”关河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成器有点委屈,他觉得关老板实在没有情调,连只有两个人的私密场合,都不肯和他亲昵一点儿。
他没理关河,也没动。
关河看着沈成器,又笑了,他伸手搂住沈成器的腰,将沈成器从扶手上抱了下来,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的意思是,让你坐在这儿。”关河从后面抱着沈成器,头靠在沈成器的肩膀上,亲了亲他的耳垂。
关河握住沈成器想要离开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这会儿又不好意思了?”
沈成器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他靠着关河,羞赧得不想说话。
关河也不再打趣沈成器,就这样抱着小沈,给他指了指光屏上的地图:“再过四十五分钟,我们就会路过北京。”
地图上,东经116°20′、北纬39°56′的地方,有一个红点闪烁了一下。
沈成器记得北京,也记得北京俱乐部。在贝尔格莱中心区的地下,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留存着地球纪年时代的文明,也用地球纪年时代的城市命名。
“我们会看到什么?”沈成器问关河。
关河想了想,看向光屏:“我们会看到城市文明的遗迹。摩天大楼被折断,古老的宫殿群被冰雪和尘土掩埋,从前繁华的街道变成废墟,曾经千千万万人追逐的北京,也埋葬了千千万万的人。”
沈成器听完后,觉得很难过。
“北京”曾经只是他们的历史教科书里一闪而过的名词,那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编者用北京举例,来论述地球纪年时代爆炸的人口和高昂的地价,还有雾霾这些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
当一个城市只变成了书本里的一个符号,就意味人们很少会去了解这个城市背后的生活和本真的气质。如同地球纪年时代的人不再去了解伊斯坦布尔,新太阳联邦的人也不会了解北京。
城市是生活的载体,表面上看是人们遗忘了一座城市,实质上是人们遗忘了一种生活。
很快他们将路过北京,被遗忘的北京。
沈成器对关河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北京一定会留下点东西。文明的生命力比个体要强太多,即使只是一个瓦片、一堵墙,也都承载了历史。”
关河笑了笑,又低头吻了一下沈成器的额头:“是,你说得对。”
四十五分钟后,五月鸢尾号抵达北京。
主控室的门被砰砰敲响,外头莱昂大声喊着:“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还锁门?Iris你不能这样纵容他们,开放权限,让我们进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偷鸡摸狗的像话吗?”
强人工智能的判断能力和场景分析能力远强于莱昂,到这时候自然选择保持沉默,于是就只剩下莱昂在大喊大叫。
沈成器被吓了一跳,立刻从关河身上跳下来,站到了一边。
关河倒是脸皮厚,一点儿也不惊慌,他打开了门,却没让开,半边身子挡住门口,眼皮子一掀,从上而下睨了一眼莱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偷鸡摸狗?你成语倒是学得不错。”
莱昂见着关河立刻就怂了,他迅速往后退了两步,躲到季知秋和梅以安身后:“是两位小姐要来主控室看一看的,我只是个敲门的,敲门的。”
季知秋被莱昂推到关河前面,也不恼,只是弯着嘴角笑得一脸耐人寻味:“小沈还好吧?”
“季小姐。”沈成器从关河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跟季知秋和梅以安打了个招呼,“梅姐也来了。”
梅以安也笑着朝沈成器点点头:“刚刚和知秋聊天,听她说起北京,觉得很有趣,就想跟过来看看。”
关河让出位置,不与女士为难:“进来吧。”
光屏里显示,五月鸢尾号已经进入地理区位上的北京。
关河道:“Iris,把北京曾经的图像资料也调出来。”
两块光屏,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地球纪年时代的北京是个古今相融的城市,那里有封建时代的建筑遗存,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就在这里结束;也有现代摩登的高楼,世贸天阶三里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很难用简单的词汇去定义这座城市。
如今皇家园林都化作了土,丹棱街上一座座高楼轰然倒塌,那些曾经名声煊赫的企业,只剩一半灯牌露出地面。
沈成器问季知秋:“季小姐,你为什么想来看一看北京?”
季知秋看向光屏:“沿着中轴线,再走十分钟,我们会看到一座古代宫殿群,非常完整,也非常漂亮。后来我查了一些资料,这是故宫,也叫紫禁城,修建于几百年前,用料大多是木材,一种在我看来非常不牢固的建筑材料,却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代际更迭,‘文明’真是神奇。当我开着装甲车,路过陈旧的门廊时,想起一首很古老的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