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渎神与渎人

沈成器看向白之行,见他嘴角带笑,一时觉得这个人实在很难琢磨。

“原来Sūrya背后的人是这位白先生?”沈成器压低了声音问关河。

白之行好像听见了沈成器的话,他的目光移到了沈成器的脸上,先是慢条斯理地打量了沈成器几秒,好像等着把人看清楚了,他才露出温和的笑,解释道:“算不上背后的人,只是合作,合作而已。”

沈成器被白之行看得有些发毛,他眉毛一撇,先转开了视线。

关河上前一步,挡住白之行审视的目光,问道:“白叔叔一向不肯在禁区冒头,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白之行瞧清楚了关河的小动作,却也不点破:“站在你旁边的是贝尔格莱中心区那位沈区长家的小儿子吧?”

沈成器没有回答。

白之行笑了:“你们俩也是有缘分,我记得当年咱们从贝尔格莱逃出来的时候,就在霍华德公学里躲了一阵子,那时好像你们见过一次面?”

沈成器愣了一下,他是不记得在什么时候见过关河的。记忆这种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旧的被新的覆盖,许多年少时以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就像河流里的泥沙,一日一日地往下沉,总有一天会沉到河底。

但遗忘不等于丢失,河流里的泥沙沉得再深,只要想搅弄,总是能翻上来的。

关河并不想与白之行话家常,直接打断他,问道:“白叔叔,不妨敞亮一点,我想你来不是为了关心我身旁站了谁的。”

白之行微笑着颔首,用看情人一般的目光,眷恋地扫视了一圈五月鸢尾号:“我是在夸你呢,联邦的军队就在红河对岸,你却很聪明,将指挥官的弟弟留在了你的舰船上。”

白之行话里挑拨的意思很明显,关河不由地看了一眼沈成器,沈成器便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我相信你。”

“呵。”白之行脸上的笑容变冷,嘴角翘起,一脸讽刺,“关河,当初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忘了吗?”

“从来没有。”关河眸色沉静,“只是我想要走的路,和你想走的路不一样。”

白之行扶了一下眼镜框,问道:“我想走什么路,你又想走什么路?”

关河没有回答,白之行也没有说话,周遭陷入沉默,只有朔朔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残雪。

雪沫子扑在白之行脸上,他用指尖碾去。

“五月鸢尾号重启了,当年的事情,你也都清楚。”白之行曾经是故总统手下的第一秘书,说话的声音好听,也很擅长演说。这会儿他讲起长段长段的话来,语速不慢,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连停顿都恰到好处。

“你当红河外的那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他们不会让你活着走出禁区,应该说,他们不会让任何禁区里的任何一个人活下去。有些丑恶是见不得光的,你、我、还有他们——”

白之行手随便一指,雪地里,又接连冒出许多个灰扑扑的人影,好像春草在雪地里冒芽。

“我们都是联邦见不得光的丑恶疮疤。”

“联邦造了个太阳,就以为自己是上帝,把人命不当数,倚仗着科技,倚仗着智脑,活成了愚笨的蠹虫,不思进取,浑噩度日,偏偏还自以为高贵。”白之行说,“他们躲在能量罩的壳子下面,从出生就被智能操控,人生的轨迹由基因和大数据精准推荐,没见过光明,更不知道宇宙。”

沈成器知道白之行这些话不是说给关河和他听的,白之行真正的听众是还隐藏在暗处的那些禁区的复制人。

“人类的历史,是逐渐失去敬畏心的历史。工业革命后,人类开始渎神,因为他们知道了人之所以为人,与上帝无关,与女娲无关,与任何天地神灵都无关;科技革命后,人类开始渎人,当他们把人体拆解到原子夸克的维度后,就明白了其实自己可以做神。”

“于是有了我们。”白之行指了指自己。

沈成器一边赞叹白之行的好口才,一边又想,白秘书明明是联邦精英教育的产物,他可不是禁区里的复制人,他也是那群以为自己可以做神的人,否则也不会有Sūrya这个名字。

“我在禁区的每一天都在想,人为什么是人?我们的皮囊,我们的大脑,我们的思想,和内城里的那些上帝们有什么区别?”白之行背着手,仰头看天,“难道人造子宫就使我们低他们一等吗?难道我们就不配为人吗?难道我们的生存权利就该由他们来决定吗?凭什么他们想投放病毒就投放病毒,想派遣军队就派遣军队?”

“我是不服气的。”白之行这句话的声量不高,他嘴角勾着,用闲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问关河,“你能服气吗?”

关河抱臂,似乎从白之行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兴味:“服不服气的,有用吗?”

“当然。”白之行抬起下巴,环顾四野,朗声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气吗?既然不服,便有不服的活法。”

“我猜猜看。”相比起白之行的慷慨激昂,关老板这会儿的神情倒是有些吊儿郎当,“白叔叔是想……反叛?”

“怎么能说反叛。”白之前背脊挺直,目光炯炯,“关河,你忘了吗?你是总统的儿子,外面那群畏缩不前,利用五月鸢尾事件害死你父母的人,才是真正的反叛者。事已至此,你应当开着五月鸢尾号,带着禁区里的所有人,重回联邦,揭露当年五月鸢尾事件的真相。”

“为我们,也为了你自己,抢夺生存的权利。”白之行昂着头,“没有什么规定说资源属于内城的那群废物,七十年前地球就已经走入了末日,我们从末日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适者生存。人凭什么活着?凭本事活着。”

“白叔叔说得真好,说得都对。”关河也弯着嘴角笑,“虽然您杀人、制毒、走私武器、买卖器官、做人体试验,但我相信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伟大的解放,而不是出于自己的野心和权利**。为了我,为了我们禁区这群复制人朋友,为了我们生存的权利,实在是辛苦您了。”

白之行脸色一变。

关河恍若未觉:“我始终记得,当年是您救了我,并把我带到禁区。刚来禁区的那一会儿,如果没有您,我根本活不下去。”说到这里,关河顿了一下,“虽然后来也是你暴露了我真正的身份,为了保证你在Sūrya的权利,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不过事有两面,没有您,就不会有废酒馆,更不会有关老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大的恩情,我全部都记着呢。您不过是想要五月鸢尾号,说一声罢了,让您上来有什么难的呢?我知道,五月鸢尾号的秘钥,您也知道。但是——”

关河看着在笑,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白叔叔,您糊涂了不成,秘钥自然是可以改动的。门锁住了,也要防着外面的人有钥匙,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白叔叔,我叫您一声叔叔,是真心把您当做长辈。您若是听我一句劝,就好好想想,即便五月鸢尾号上配备了重火力,但您真的觉得,靠着这样一艘十多年前的战舰,就能对抗整个联邦了吗?”

白之行想说话,却被关河打断了:“你我都知道,做不到。五月鸢尾号进到联邦,带来的唯一结果就是联邦内乱。联邦乱了,您的机会就来了。这些年Sūrya一直没放弃在联邦布局,也不晓得您的棋子最高安在了哪里。不过想来以你第一秘书的身份,手肯定是伸得够长的。”

“与其做Sūrya的垫脚石,我倒是有别的路想走。”关河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今天我和白先生的谈话,是说给禁区所有人听的。联邦不可能让我们一直躲在这里,说到底,我们的出路不过就是两条,要么像白先生说得那样,进入内城,和他们去抢生存权利。联邦不小,要容纳我们这些人,也不算难事,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

“要么,就走出联邦,去外面看看真正的太阳。”关河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沈成器,沈成器也仰头对他笑了一下。

“五月鸢尾号虽然是一艘军舰,但我一直没有忘记,它的使命是寻找太阳。”关河沉声道,“这不是用来对付联邦的武器,这是联邦的诺亚方舟,十多年前,因为一些政治阴谋,五月鸢尾号没能回到联邦,实现它的使命。现在我们又有了一次新的机会,我绝不会让五月鸢尾号再次陷入那些阴谋里。”

雪地里,有个灰扑扑的影子用嘶哑的声音问关河:“关老板,你怎么知道外面有太阳?我们就在人造太阳的能量罩边缘,每天看到外面都是极夜和酷寒,刚刚过去的太阳风又害死了好几个人,只怕出去了也不能活,反倒死得更快。”

大多数禁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远没有白之行那样疯狂,想要去挑战联邦的权威,可你让他们跟着关河走出新太阳联邦,那也是不敢的。

禁区再差,也在能量罩里,走出禁区,谁知道会怎么死。

七十年了,没有人从外面回来过,哪怕是一个实验体。

“我没出去过,我不知道。”关河的语气很平淡,“尽管有十三年前的一些数据,但这些数据作不作数,我也不确定。只是总是需要有人走出去的,人造太阳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稳固,这次突然出现的太阳风就是个预兆,我们离能量罩最近,感受也最深。”

“我和白先生不一样,我没有他那么伟大,愿意为禁区每一个人考虑。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要是有人愿意跟我一道,我也欢迎。我们都知道外面非常危险,至今没有人活着回来过——但我想试试看。”

十多年前故总统因为某些虚妄的希望打造了五月鸢尾号,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消息真假难辨,但希望是不能用真或假来衡量的,关河在心底里相信那些是真,那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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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太阳
连载中曲风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