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一开始没有理解关河说的准备是什么，直到一口冷风灌进了他的嘴巴，脆弱的喉管因为从来没吸过这么激烈的冷空气，立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关河听到声音，眉头一皱，放慢了速度。他没说什么，但把外套脱了下来，盖到了沈成器的头上。
“谢、谢谢。”沈成器捂着嘴，压抑着喉咙里想要咳出来的痒劲儿。
关河搂住沈成器的肩膀，几乎是半抱着沈成器，带着他奔向五月鸢尾号。
风越来越大，沈成器的外套被吹得鼓了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轻，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随时能被放到天上去。
“这边。”
到了五月鸢尾号，关河却没有带他进去，反而从舰尾打开了一扇向下的门，两人走了一段楼梯，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地下室。
关河在墙壁边缘摸了一下，找到阀门，打开了照明系统。
一盏冷光灯在他们头顶亮起，视线骤然转亮，沈成器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预想里的刺眼感并没有产生，沈成器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发现关河的手掌挡在了他的眼前。
一个细微到不值得一提的动作。
常常有人会问，你喜欢一个人什么？
这个问题能有很多漂亮的答案，每一个都能让沈成器这样的单身汉羡慕不已。
但如果让沈成器回答，他会说是关河刚刚伸出来的手。
有人爱好看的皮囊，有人爱华服珍宝，有人爱花前月下的浪漫，沈成器对这一切也不能免俗，但最让他心动的，是平淡日常里不经意的温柔。
这种温柔很难用漂亮的词藻去描述，看起来甚至微不足道，但沈成器却沉溺其中。他想起了那个经典的故事，青蛙能从沸水里逃脱，反而死于逐渐变热温水。
沈成器就是那只死于温水的青蛙。
“谢谢。”沈成器小声道谢。
关河收回手，背在身后，带着沈成器看了一圈这个地底暗室：“太阳风会使地上温度骤降，同时大风也会让原本就脆弱的禁区建筑物损毁更厉害，所以在太阳风季，我们都会躲入地下。”
不用直面寒风，确实让人舒服了一些，在外面，风最大的时候，沈成器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为什么不躲进五月鸢尾号？”沈成器搓着胳膊，跟着关河在这个不大的一居室里转圈，“五月鸢尾号作为当年联邦向地外探索的大型军舰，应该有很完备的供暖系统吧？”
关河找出一床厚棉被，盖到了沈成器的身上：“因为我还没有解锁五月鸢尾号的最高权限，无法启动供暖系统。”
五月鸢尾号好像是个巨大的宝库，但他们没有钥匙，只能站在门外，眼巴巴地往里面看。
沈成器裹着棉被，往关河跟前凑了些，他眼睛很亮：“关于五月鸢尾号，我有一些想法。”
关河看着沈成器，沈成器在大棉被里拱了拱，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他原本要直接递给关河，但他有些紧张，递到一半又把手收回来，重新抚平了本子上的褶皱，才再次递了出去。
这个动作无端为这个破破旧旧的小本子添了许多庄重，让关河觉得他接过来的好像不是沈成器写下的关于五月鸢尾号的一些想法，而是那个青年沉甸甸的心意。
“这么多条？”关河打开本子，有些讶然地抬眼。
沈成器的智脑权限在禁区受到很大的限制，使用其他加密频道记录信息也让他觉得不够安全，所以他找了一本笔记本，一笔一划地写下他想到的所有可能。
智能时代便捷的通讯技术让人忽略了这种纸笔构成的原始记录方式，就像有了纸和印刷术的人无法想象结绳记事，因为无人注意，反倒让沈成器更有安全感。
这个本子里列下一百七十三种可能性，已验证四十九种。
本子上的计数还会增加。
“这几天一直没有办法进到五月鸢尾号。”沈成器想到这里有些懊丧，自从那天他被莫名胁持到废酒馆，就再没找到回去的机会了，“只能写下一些猜想，等太阳风结束后，我就回去验证。”
关河认真地看着沈成器的记录，他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熨帖地落到了他的心里。
“辛苦了。”关河把小本子还给沈成器，同时摸了摸他的头。
沈成器小心翼翼地打量关河，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肯定的夸赞。
关河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可禁区太贫瘠了，唯有坟茔上开出了鲜花。关河只有一堆破烂，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可以送给沈成器，当做一个奖励的礼物。
“你做得很好。”关河只能这样说。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只有一把枪。
但沈成器太好满足了，他得了这么一句话，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得像一牙新月。
关河忽然就觉得心疼。
沈成器脸红红地四处看了一圈，问关河：“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关河摇头，“这次太阳风出现的时间提前了，还没有到禁区的采煤季。虽然早在第一次太阳风出现后，我们就挖了地下室，但仅仅依靠地下室，无法保证在低温下存活。禁区缺乏能源，更缺乏燃料，取暖是个很大的问题。我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沿着红河，找到了当初废弃的煤铁矿带。”
红河就是禁区与联邦的隔离带，沈成器和梅以安他们，就是穿过这条河进入的禁区。
因为长期污染，这条河呈现出褚红色的类火星地貌。
“为了解决取暖的问题，禁区想了很多办法。”关河笑了一声，“我们甚至想过仿造人造太阳，在禁区利用核反应堆造一个单独的供能系统，但是相关的设备和材料被军方严格管控，我们试过一些办法，都失败了。到后来，什么奇怪的想法都被提了出来，我们因为寒冷，好像整个文明进程一下子就倒退了数亿年，回到了钻木取火的那个时代。”
“这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关河的表情看起来很温和，一点儿也没有面对麻烦的气急败坏，“科技的发展让人类变得骄傲，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少了对自然、宇宙的敬畏之心。如果说禁区有什么地方比联邦做得更好，大概就是我们从来没有身为高等人类的骄傲。”
沈成器有些脸热，他们这一代联邦青年，无疑都是骄傲的。
在他们接受的教育里，尽管地球走向末日，物种相继灭绝，但人类文明永垂不朽，无论怎样的绝境，都不能使人类屈服。
新太阳联邦的历史，是文明的重建史，更是文明的反抗史。
哪怕失去了太阳，失去了光明，人类也绝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这是人类最为宝贵的精神。
这些振奋人心的话，让包括沈成器在内的每一个青年都热血沸腾。他们发自内心地觉得，身为人类，多么幸运；生在新太阳联邦，多么骄傲。
身在其中的时候，沈成器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带着一点沙文主义色彩。他有些脸热，转移了话题，问关河：“后来呢，你们是怎么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关河笑着接下了沈成器的话：“我们尝试过化学反应，失败了，后来甚至想去联邦外砍伐树木——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我们好像回到了钻木取火的时代。我们在想一切可以燃烧、可以取暖的东西。但你看，就连你身上的这床棉被，其实都是用液态光敏材料、熔融的塑料丝和石膏粉一层层堆积叠加出来的人造棉。对了，曾经联邦的科学家们还大肆夸奖过这种材料，放火性能一级棒。”
明明不是个很好笑的事情，沈成器却被关河故意上扬的语调逗笑了。
“最后我们找到了煤。”关河说，“人类发现和使用煤，其实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不过从蒸汽时代开始，煤才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能源及储备。但是随着过量的开采，以及新的替代能源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煤就被逐步淘汰了，只在一些工业制品里作为原材出现。”
沈成器觉得自己很没有见识，他都不知道煤是什么。
“煤是亿万年前的植物根茎堆积形成的黑色腐殖质，经过地壳运动深埋地下，长期与空气隔绝，最终在高温高压的作用下，形成的一种可燃性矿物质。”
仿佛是知道沈成器在窘迫些什么，关河告诉了沈成器答案。
“红河的强腐蚀性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座铁矿，但经过我们的勘测，发现这里其实是一条煤铁矿带。”
关河起身，给沈成器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排片状管道，七根圆柱形的铁片并排，“这是暖气片，里面是水，后面那个小房间是锅炉房。”
“我们在锅炉房里烧煤，加热循环水，再通过管道连接到暖气片上。暖气片是可传热的金属，通过暖气片，将温度输出，形成室内温差，最后进行热循环，使整个室内温度均匀上升。”
沈成器站了起来，感叹道：“太厉害了。”
“几百年前的人类就这样做了。”关河摇头失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奇，相比起人造太阳背后复杂的原理，这只是个小小的水热循环。”
“不。”沈成器坚持地看向关河，“能在禁区想到利用煤来取暖，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做法。”
关河心情愉快地笑了：“那就感谢历史吧，我们也是跟着古人学的。地球纪年时代留下了很多珍贵的知识，今天的我们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对信息的获取和处理速度大幅度提升，但知道的更多，并不意味着我们变得更聪明——我们未必比几百年前的人类更擅长利用这些知识。”
“思考始终是一种能力。”关河说，“但我们总是因为懒惰和骄傲不屑于去做这件事。”
沈成器可劲地点头。
关河笑着说：“好消息都说完了，接下来是坏消息。为了保证煤这一稀缺能源的长期供给，禁区达成公约，我们只能在每次太阳风到来的一个月前，共同去采定额的煤，但这次太阳风提前了，还没到禁区的采煤季，我们的煤储量不够，所以待会我要出去采煤。”
沈成器脸色一变：“外面很危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这让我很高兴。”关河伸出手，摸了摸沈成器的额头，“但你第一次经历禁区的太阳风，没有应对这种极端环境的经验，所以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关河在这种时候，说话总是很温柔。明明是不容拒绝的指令，被他说的像是情人之间缱绻的呢喃。
沈成器有些着急地抓住关河收回去的手：“那我能做点什么吗？”
关河想了想：“那就检查一下我们的供暖设备，然后打扫干净这个积灰的房间，把我储存在这里的物资都整理出来，这些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对了，说不定我还会在煤山遇到三哥，到时候会帮你问梅姐的消息。”
沈成器心里百感交集，他有些难过，关河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在为最后的决定做铺垫，而他无法改变关河的决定，也不能帮到他什么。但同时，沈成器性格里卑劣的一面，又在这种时候因为关河的体贴和付出感到一丝甜。
“……我等你回来。”到最后，沈成器只能对关河这样说，“我会检查好供暖设备，打扫干净屋子，做好饭，等你回来。”
“好。”关河笑了。
他在禁区度过了将近一半的人生，出过无数次任务，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在出发前对他说——等你回来。
本部分情节又名：我在末世烧暖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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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