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下坠

沈成器睁大了眼睛,他对关河的话感到不解:“为什么我就要有光明灿烂的明天?”

关河想了一会儿,弯起嘴角笑了,温柔得像是他们在贝尔格莱中心区刚认识一样:“在禁区这样的鬼地方待久了,总要有点活着的念想,否则很难坚持下去。”

沈成器是关河的念想。

关河有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在Paletto餐厅时,季知秋小姐问起他和沈成器的故事,他没有撒谎。

他第一次见到沈成器时,是在惠灵顿公学,那时候的小沈还只有十二岁。

喜欢雨天,不喜欢体育课。他会在不用上体育课的雨天里,偷偷溜出教室,从走廊最边上的窗户翻进教学楼的天台,躲在雨蓬底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顺便捣鼓他的智脑。

那时候的沈成器是个孤僻而早熟的小孩,特殊的家庭出身让他拥有更多的背负,他的优秀被视作理所当然,但他出现任何一点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总是被比较,也是学校里所有小孩想要打败的目标,好像沈成器从一出生就被定下了标准,这让他感到压抑,但又无法反抗。

沈成器只能选择沉默,这是很好的保护色。在大多数时候,沟通、表达和辩驳都只是徒劳,人们永远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相信。

难过的时候,他会偷偷躲到天台来,这里很安静,能够让他逃避外界那些乱糟糟的压力。

是的,乱糟糟。

沈成器有时候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那么喜欢比较,他们从比较里获得幸福感,也在比较里摔得头破血流,好像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方法,就是做得比别人好。

人类为什么不能以自己的内心准则为标准,而必须要依靠和外界的对比呢?

这是十二岁的沈成器最难以理解的问题。

又是一个雨天的体育课,沈成器以找老师问题目为理由,轻车熟路地跑出教室,爬上了天台。

不过今天的天台上还有别人。

沈成器犹豫了一下,靠近了发现是个闭着眼睛的小哥哥,整个人蜷缩在雨蓬里,看起来很可怜。

“……你怎么了?”沈成器蹲过去,轻轻地推了一下那个少年的肩膀,“需要我帮你找老师吗?”

那是十五岁的关河。

关于五月鸢尾事件的调查将要启动,联邦总统立于危墙之下,他从未露过面的儿子,正要被心腹偷偷送走。

但他们的运气很不好,还没走出贝尔格莱中心区被发现了,为了甩开跟踪的人,小关河被暂时藏在了惠灵顿公学的天台上。

这是个足够隐秘的地方,也是沈成器的秘密花园。

在沈成器的手指碰到关河的肩膀时,关河立刻睁开了眼睛,满是防备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沈成器察觉到关河的敌意,后退了两步,靠着墙,抱膝蹲下,小脑袋刚刚好枕在膝盖上:“你也发现了这里吗?”

关河没有回答。

沈成器抿了抿嘴:“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在学校里要找这样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很不容易,你不要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这里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基地,可以吗?”

关河靠在雨蓬的另一角,依然沉默。

“诶。”沈成器扯了扯衣角,心情有些低落,“哥哥,真的不可以吗?”

关河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呢?”沈成器看了过去。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关河将手伸出雨蓬,滴答的雨落到他的掌心。

沈成器想了想,告诉关河:“因为我不喜欢上体育课,我还没开始长个子,他们总是喜欢捉弄我,很无聊。”

很无聊三个字,小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

那时候的关河已经是个开始抽条的少年了,他看了一眼沈成器,点头:“你确实有点矮。”

沈成器有些生气。

一直沉着脸的关河反而被他逗笑了,找补似的很快接了一句:“不过肯定会长高的,以后会比他们都高。”

沈成器这才满意,他没忘记自己的问题,又问关河:“那你呢,为什么也要躲在这里?”

“……等人吧。”关河不再淋雨,将手握拳,收回了身侧。

沈成器学着关河的动作,也把手伸出去接雨水,他有些怏怏:“那就是说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里啊……”

“衣袖都湿了。”关河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把沈成器的手拉了回来,“没有其他人,以后我也不会来,这里只是你的秘密基地。”

“真的吗?”沈成器有点开心,又看了一眼关河,“那个,你要是来也可以。”

关河嘴角很轻地上扬,又被他压了下去。

沈成器一边看雨,一边捣鼓他的智脑,一个人玩了十来分钟,又想起关河,他问道:“哥哥,你是几年级的呀,要毕业了吗?”

关河摇头,他其实都不是这里的学生,总统从来不向公众透露家庭情况,一直以来,关河都是由私人教师单独授课。

“我好想快点毕业啊。”沈成器歪着脑袋看雨,“哥哥你看,雨可真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关河有些好奇,但只是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唔……”沈成器语言表达能力有限,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办法讲清楚自己的感受,最后只是很勉强地道,“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只是一滴雨,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不会痛。但后来又想,就算会痛,我觉得也没什么,下坠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沈成器说完就闭上了嘴巴,关河静静地看着他,雨蓬很安静,只听得到滴滴答的雨声。

直到下课铃响,沈成器才不情不愿地爬回去:“哥哥我要回去上课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关河在沈成器离开他的视线前,出声询问了他的名字。

姓名是人与人最初始的羁绊。

“沈成器,不成器的成器。”

小沈笑着挥了挥手,又爬回了走廊。

这是关河第一次见沈成器,很快,五月鸢尾事件全面爆发,他被暗中送去了禁区。

在到达禁区的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小孩的话,也许一滴雨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痛,但就算会痛,也没什么。

人有时候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

下坠也未必不是一个有趣的过程。

后来的沈成器会遇到很多事情,很快就忘了十二岁时在天台偶然碰到的小哥哥,也不知道他在雨中的灿烂一笑,是某个人珍藏在心底很多年的白玫瑰。

无论以后的日子有多黑暗,关河心中总是记得,这个世界上是有光的。

“小沈。”关河把自己从回忆的泥淖里抽身出来,“你今天在这里好好休息,你的两个朋友有三哥照顾,不用担心。”

沈成器不知道关河刚刚在想什么,他注意到关河在某个时刻,脸上的表情异常的温和。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温柔收了起来,又变成了禁区里那个有些凶的关老板。

“早点休息,不要乱跑,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关河披上外套,出门前对沈成器嘱咐,“不管你现在想些什么,联邦又对你说了什么,记住一个前提,活着。”

沈成器看着关河离开,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沈成器才用他们提前建好的三人频道,和梅以安、莱昂他们互相报了平安。

对于沈成器而言,今天是相当疲惫的一天,他很快就在关河的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三哥和关河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我真不愿意。”三哥好像是在抱怨什么事情。

关老板的声音则冷淡而刻薄:“芯片都植入好了,也不知道你还在垂死挣扎什么。怎么,最近是迷恋上了脱裤子放屁?”

沈成器听出来关河在嘲讽三哥多此一举。

“我厌女。”三哥不情不愿地说。

关河似乎感到费解:“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个毛病呢?性别歧视不是你拒绝执行任务的理由。今天准时踩点,我需要你在其余侥幸者抵达之前,将Sūrya留下的二十份物资全部带到废酒馆来。”

“我没有性别歧视,我爱人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性,我只是选择性厌女。”三哥给自己辩白,“要不然你给我换两个搭档也行,联邦的那两个一看就不靠谱,不能你自己的人偷偷藏起来,让我替他去送死啊。”

沈成器听着声音走到关河卧室门口,他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

关河很快拉开了门,沈成器一眼就看见卧室里摆了半面碎镜子,三哥正对着镜子贴脸,那张脸乍一看已经有七分像沈成器。

关河给沈成器解释:“在上一次侥幸者游戏里,Sūrya投放的物资中有Soma,Soma不能在禁区里流通,我必须提前把这些东西检查一遍。当然,顺便配合联邦,打乱一下这局游戏的节奏。”

沈成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关河的目的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更让他好奇的是化装成自己模样的三哥:“这个是……”

三哥转过头对着沈成器笑了:“像吗?”

关河很敷衍地替他解释:“剪头发不就是他的专业么,美容美发不分家,只是禁区里没客户,他只能做起易容的生意。”

三哥冲着关河龇牙一笑。

关河揽住沈成器的肩膀:“走,带你去楼下吃点东西。”

禁区的食物不比联邦,根茎植物熬成一锅,除了是热的,好像没有别的值得夸赞,连营养剂在这里都是奢侈品,还好沈成器不挑食,跟着关河喝完了一大碗。

“关老板,小齐要自杀!”

沈成器刚放下勺子,废酒馆的毡布就被人挑开,来人急匆匆地跑进来,给关河汇报外面的情况。

关河脸色一变,拉起沈成器就要往外面走。

那个小齐坐在废弃的钢铁架上,钢铁架原本是修建高楼的起重器,离地有二十米来高。

沈成器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孩,长着一张娃娃脸,有些可爱。

这个男孩晃着腿,在唱一首童谣。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买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儿抓着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着歪歪扭扭的小屋。”

童谣就这么几句话,但他反复唱,两遍三遍听下去,就觉得有些恐怖。

关河拧着眉头,同时紧紧拉着沈成器的手,他大喊道:“小齐,你在干什么?”

“关老板。”小齐不再唱歌,他有些垂头丧气,道,“对不起啊,关老板。白让你救我一次了,我不想活啦。我已经失去对明天的全部希望,也实在找不到继续活着的理由了,现在唯一感到好奇的就是死亡以后会进入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所以,关老板,不要拦我啦,再见哦。”

“小齐——”关河下意识的用力抓住沈成器,几乎要把沈成器的手腕按出淤青,“你相信我,禁区很快就要有转机了,我已经——”

“啪嗒。”

重物坠地的声音。

关河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娃娃脸的青年已经坠落下来。

死亡就发生在他们眼前。

沈成器一瞬间有些耳鸣,他好像听到耳边有人在唱歌,还是那首童谣——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买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儿抓着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着歪歪扭扭的小屋。”

关河走近小齐的尸体,蹲了下来。沈成器能感觉到,关河的手在颤抖。

“看到了吗,这里就是禁区。”关河抬起头,声音微哑,“空气污浊不堪,昼夜没有界限,食物只能饱腹,连维持最低程度的生存,有时候都觉得挺恶心。”

①“长大是人必经的溃烂。”赛格林《麦田的守望者》

②童谣来自《鹅妈妈童谣》

晚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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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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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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