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个说法不对。
如果他想去见一个人,无论那天是什么样的天气,他都不会失约。
但他知道,这句话不是这样理解的。
一个选择等待的人是没有太多机会的,至少对于当时的季知秋是那样的。她只能风雨无阻的在惠灵顿公学的图书馆里等下去,等待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
1023是她遇见那个人的日期,这一天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但对于季知秋来说,却是人生里少有的好时候。
她原本以为那是很糟糕的一天。
那天她来初潮了。
季知秋是在上课的时候感觉到不对劲的,腰莫名其妙的有些酸,小腹还有肿胀感,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她急匆匆地想要去医务室,刚站起来,却听到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噗地笑了。
“季知秋,你流血了!”
惠灵顿公学的女生校服是白色的百褶裙,沾上一点污渍都很明显,季知秋连忙想转过身去看,但以她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后面的情况。
男生还在笑,这时另一个男生被笑声吸引过了,他推了一把大呼小叫的同伴:“什么流血了,你是真不懂吗?这是月经。”
“来月经了,就说明季知秋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可以生孩子了。”说话的男生肆无忌惮地盯着季知秋白裙子上的血渍,目光还扫过少女初发育的胸部。
季知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愤怒,也羞耻,对于这种来自性的恶意茫然失措,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班上的女生也没有人在这时候站出来帮季知秋。
对于刚开始发育的女性,月经是禁忌而羞耻的话题。在众目睽睽下来初潮,还弄脏了校服裙子,这可太不好了。
她们小声议论着季知秋,仿佛季知秋不是露了初潮,而是失了贞操。
“听说季知秋没有妈妈,所以连这个都没有准备……”
“难怪啊,我都不敢想象要听我爸来讲这种事情,真是太丢人了。”
季知秋几乎是惊慌失措的逃离教室。
她躲在了图书馆的书架后面,靠着角落蹲下来,把头埋进胳膊里,压抑着哭声不要让路过的人听到。
生理卫生常识对于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是相当隐秘的话题,通常而言,她们需要一个母亲的角色来正确引导。
但季知秋没有,她的父亲是个严肃板正的学者,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
季知秋也偷偷看过一些书籍,顶着羞耻心,小心翼翼地了解自己的身体,这很难,尽管她觉得自己有过准备,但没想到当这一天来了,她还是处理得一塌糊涂。
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太难堪了,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同学异样的目光,家庭教育的缺失,失去母亲的痛苦……这一切对于还没满十五岁的季知秋来说,全都难以接受。
“你怎么了?”
书架对面,一个男人取走了一本大部头的鉴赏集,露出的空隙恰好让他注意到这个偷偷哭泣的少女。
皮鞋踩在图书馆的拼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男人拿着书,绕过书架,走到季知秋身边,蹲了下来:“需要我帮你找老师吗?”
季知秋仍旧低着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抽噎着摇头。
男人叹了口气,他隔着一点距离,也坐到了地上,干脆打开书,翻了起来。
直到他都快把第一卷翻完,忽然感觉到有人很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看过去,发现果然是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红着眼睛抬起头,怯生生地问:“……你可以借我一件衣服吗?”
“可以。”男人没有问为什么,他把书放在一边,将外套脱下来递给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这时脸也红了,她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你……可以转过去吗?”
男人拿着书走到书架的另一侧。
再次见到那个小姑娘时,她已经把外套围在腰间,挡住了裙子。小姑娘站在书架后面,羞怯又大胆地问他:“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总要把外套还给你的呀。”
“沈识洲。”男人说出名字的时候,眉头拧了一下。
“我叫季知秋,今天谢谢你。”小姑娘弯着眼睛,很灿烂地笑了一下。
只是她哭得太久,眼角还泛着红,这样笑起来,显得可怜又可爱。
连沈识洲这样冷淡的人,都没能立刻离开,反而问了一句:“刚刚为什么哭?”
季知秋这个小姑娘,是很擅长消化情绪的。她刚刚明明哭得那么伤心,这时候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地笑着问沈识洲:“哥哥,你的妈妈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
“我的母亲去世了。”沈识洲平静地告诉季知秋,“那时候我还小,对母亲的记忆不多,但应该是漂亮温柔的吧。”
“哥哥。”季知秋拉着沈识洲的衣袖,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因为找到了同类所以舍不得撒手。
“我也没有妈妈,今天我来……那个了,这是我第一次来那个……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沈识洲明白了季知秋含含糊糊地在说些什么。他比季知秋大了好几岁,对于这些生理卫生常识有一定的了解,隐约能猜到这些小姑娘在想些什么。
“不要难过。”沈识洲弯下腰,替小姑娘理了理外套的后摆,“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季知秋还不到沈识洲的肩膀高,她仰着头看着沈识洲:“我知道。书上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雌性激素分泌,刺激子宫发育。这种周期性子宫排血的现象会发生在每一个女性身上,不是疾病,也不肮脏。”
“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会因为这件事笑话我,我也会因为这件事感到羞耻?”
原来书上说的道理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在现实里适用。季知秋读过书、上过课,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但事到临头,除了哭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没有沈识洲,她可能会在图书馆躲到天黑。
沈识洲很难去和季知秋解释这种禁忌背后的心理因素,也不擅长安慰青春期敏感的小姑娘,他想了很久,才告诉季知秋:“他们笑话你是因为无知。走吧,我带你去买点东西。”
沈识洲本来是来学校看他的弟弟,但到最后,弟弟没见着,反而带着一个小姑娘去商场里买卫生用品。
“您好,能帮个忙吗?”沈识洲很坦荡地站在摆满女性生理卫生用品的货架前,找到一个看着很亲切的导购员,请她给季知秋介绍这些东西该怎么选怎么用。
沈识洲一直陪在季知秋身边,任季知秋拉着他的袖子,陪着季知秋买下她需要的一切。
他不会说那些光鲜的大道理,但是愿意用实际行动告诉季知秋,生理期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那些嘲笑她的男孩子,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看法。
人要学会去直视自己的身体。
很多年以后,季知秋终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能为了舒适,在汽车后座扯掉碍事的内衣,但她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来初潮时,那个因为因为羞耻只会哭的小女孩。
还有那个陪她买卫生棉条的男人。
沈识洲把季知秋送回学校的时候,季知秋问她:“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惠灵顿公学呢?我好把衣服还给你。”
沈识洲摇头说不用,他马上就要去参军了。
但季知秋坚持要还衣服,沈识洲笑了笑,把沈成器的姓名和班级告诉了季知秋:“如果你一定要还给我,可以交给我弟弟。”
“我只想还给你。”季知秋说,“我会在图书馆等你的。”
沈识洲不懂,季知秋只想把衣服还给他,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那一年的沈识洲才十九岁,还没变成现在这个讨人厌的沈上校,他只是顺手帮了一个青春期的小姑娘,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
他进入军队,每天□□练得半死不活,几乎不会想起那个小姑娘——但几乎不等于没有。他总有一两次会想起那个和他同样失去母亲的小姑娘,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因为同样的事情哭泣,也会想她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很久以后,沈上校再次听到那个小姑娘的消息,才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别人的新娘。
沈上校没什么别的想法,他觉得挺好。沈识洲是联邦的军人,是联邦的武器,不需要这样柔软的挂念。
那件借出去的旧外套,他想,恐怕早就被丢到了哪个角落里。
可生活真的很喜欢开玩笑,沈识洲怎么也想不到,那件旧外套会和抗体一起出现。
关河只把沈成器送到城堡外,沈成器急匆匆地带着东西回到了城堡。当他把外套和抗体一起交给沈识洲时,沈上校冷硬的脸色有一瞬间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变化。
那一点变化很快又消失不见。
沈识洲抿着嘴角,把抗体交给随行军医,他的手指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检测抗体的真实性,如果是真的,立刻投入临床试验。我们的时间不多,务必要抓紧。”
沈成器找到了婚礼前季知秋交给他的那束捧花,坦尼克玫瑰早已经枯萎泛黄,但沈成器还是很小心的再次用丝带把那些花重新包好。
他把那束枯萎的玫瑰交给了沈识洲。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季知秋留下的那两管抗体是真的。
清洗计划在沈识洲的强烈要求下被终止了。
连政府的议员都对沈上校的强硬态度感到吃惊,沈上校是联邦最好的武器,他永远以服从联邦的命令为先,对此愿意牺牲任何代价。
谁也不知道沈识洲为什么会忽然强硬,明明他一向“识大体”。有与沈家政见相左的官员讥讽道:“大约是死到临头,沈上校终于开始惜命了。”
沈识洲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只关注那两管抗体是否发挥了作用。
沈成器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沈识洲,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或许他的兄长并不只是联邦的战争机器,他也是有人情味的。
沈识洲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盯着特效药和疫苗的研发推广,沈成器知道,这是沈识洲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替季知秋赎罪。
由实验项目0219引发的出血热病毒扩散事件,在一个月后终于得到平息。
沈识洲上校因为在霍华德城堡里的出色表现,受到了联邦的表彰。
沈成器在每日讯息里刷到了沈识洲的照片。沈上校看着镜头,英俊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神情淡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被表彰还是被处分。
在这一个月里,沈识洲从来没有问过沈成器有关季知秋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拿走了那件旧外套和那束干玫瑰,沈成器都要以为沈识洲根本不记得季知秋了。
可不是这样的。
沈成器甚至觉得,他哥的真心不比季知秋少。
季小姐为了她想要的自由,毫不留念地离开。连沈成器后来也怀疑过,季小姐真的喜欢沈识洲吗?
或许季小姐一直喜欢的是她十五岁时等不到的那个男人。
爱情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假象。
她把旧外套和抗体一起留下,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回头。
沈识洲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什么都不问沈成器。但沈成器不知道季小姐明不明白,在她被关河扔下车的那一天,为什么沈上校会送她回家?
沈上校的摩托车从来没坐过其他人。
那天晚上,沈识洲的任务是抓捕关河。因为无轨电车的出现,沈识洲晚了几分钟,但只要他坚持,关河和沈成器依然不会走得那么轻松。
沈上校是那种只要有0.1%的可能都不会放弃的人,那天是个例外。
他可以给自己找很多停止抓捕的理由,送季知秋回家只是顺路。但能成为沈识洲那么多理由里的一个,就足以说明沈识洲从来就没有忘记那个小姑娘。
但忘不忘或许并不重要,他们在彼此的人生里只是匆匆一面的缘分,无论是季知秋还是沈识洲,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在出血热病毒得到控制后,沈成器离开霍华德城堡,回到了沈家的宅邸。
一楼闵叔正坐在沙发上叹气,看到沈成器回家,擦了擦眼镜片,重新戴了上去:“小少爷回来了?老爷在三楼书房,你帮我给他端茶上去吧。”
“……不必了吧。”沈成器蹑手蹑脚地准备溜回房间。
闵叔看了一眼沈成器:“老爷说有事找你。”
沈成器这次回来是准备偷偷把他的主脑带走,但没想到运气不好,正巧撞见了他爸在家。
沈成器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端着茶盘上楼,敲响了书房的门:“爸。”
“进来。”
沈成器推开门,书房里沈远的智脑光屏正打开着,他的AI助手正在一旁汇报消息。
沈成器放下茶盘,看见沈远光屏里β152的脸愣了一下,“爸,怎么了?”
沈区长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你们连联邦军队的系统都敢动,现在还问我怎么了?”
光屏里除了莱昂,旁边还有一个高马尾的女人,沈成器犹豫着问:“那是β101吗?”
“对。”沈区长慢悠悠地品着茶,“物联网对你们三个的处分已经下来了,不过被我拦住了。”
沈成器很心虚,试探性地问沈区长:“您准备做些什么?”
“以你们的胆子,留在物联网是屈就了。清洗计划都能拦截下来,本事也不小,与其去监狱里做个要联邦养的废物,不如做点能做的事情。”
沈成器心里头有些不安,问:“您要我们做什么?”
沈远点了一下光屏,给沈成器调出一段监控视频。视频是区长官邸十天前的录像,里面来见沈远的人,竟然是关河。
“关河?”沈成器有些不可思议,“您认识他?”
沈远笑了一下:“认识。我要你们去做的事情,就跟他有关,也跟禁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