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防暴犬训练基地的午后,太阳把训练场的水泥地烤得发白,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狗毛和汗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洛时泽站在三级跳台旁,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疤——那是三年前训第一只防暴犬时,被兴奋过头的家伙不小心刮的。
他指尖触到裤腰上挂着的铜制训犬哨,冰凉的金属磨得指腹发涩。
哨身上刻的“0721”早已被摩挲得模糊,那是他入职的日子,也是他认定“指令即铁律”的开始。
“惊雷,准备!”
洛时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趴在他脚边的黑色德牧立刻支棱起耳朵,前爪微微分开,肌肉像上了弦的弹簧般绷紧。
这是惊雷跟着他的第三年,从三个月大的奶狗长成肩高八十厘米的猛犬,无论是搜爆、追踪还是跨越障碍,从来没出过岔子。
基地里的人都说,洛时泽和惊雷是“一块铁板做出来的”,一个指令下去,另一个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今天的训练科目是“障碍组合突破”,从低桩网到断桥,最后是三米高的金属攀爬架——那是惊雷最擅长的项目,之前最快记录是二十三秒,比同批的防暴犬快了整整五秒。
洛时泽抬腕看了眼表,下午两点半,正是犬类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他吹了声短哨:“进!”
哨声落地的瞬间,惊雷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低桩网下身子贴地,几乎是贴着网眼滑过去,断桥起跳时前爪精准落在边缘,后爪蹬地的力道让水泥地都响了一声,眼看就要到最后一道金属架,洛时泽已经准备好掐表。
可就在惊雷前爪即将搭上金属架横杆的瞬间,它突然停住了。
不是正常的停顿,是浑身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
紧接着,惊雷往后退了两步,喉咙里滚出低沉的低吼,不是平时威慑嫌疑人的那种浑厚声线,而是带着一丝发颤的紧绷,连尾巴都夹了半截,耳朵死死贴在头皮上。
洛时泽的眉头瞬间皱起来。
“惊雷,过来!”他加重了语气,手指指向金属架,“跳上去,完成动作!”
在防暴犬的训练里,“犹豫”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执行任务时哪怕一秒的迟疑,都可能让自己或队友陷入危险。
洛时泽见过太多因犬只畏缩导致的意外,所以他对惊雷的要求从来都是“零容错”。
可今天的惊雷像是没听见指令,不仅没动,反而往洛时泽的方向又退了一步,前爪在水泥地上扒出几道浅痕,眼睛盯着金属架,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恐惧——洛时泽训犬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惊雷眼里看到这种情绪。
“发什么疯?”洛时泽走过去,弯腰想摸惊雷的头,却被它下意识地躲开了。
这一下让他的火气上来了,“平时怎么教你的?障碍是用来跨的,不是用来怕的!”
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训犬棍——不是用来打的,是辅助指令的工具,平时惊雷看到这根棍子,只会更专注。
洛时泽用棍尖指了指金属架:“最后一次机会,上去。”
惊雷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里的低吼变成了细碎的呜咽,它看着洛时泽,又看看金属架,最后竟原地蹲了下来,把脑袋埋进前爪之间,连耳朵都耷拉到了最低。
这是防暴犬训练手册里绝对不会出现的“示弱”姿态。
洛时泽的训犬棍停在半空,手指攥得指节发白。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只咬人的流浪犬——也是只德牧,被主人遗弃后变得极具攻击性,最后他奉命去处理,那只狗也是这样,在捕犬网里缩成一团,呜咽着发抖。
当时他只觉得是“恶犬装可怜”,毫不犹豫地按流程执行了安乐死。
可现在看着惊雷,他心里突然窜起一丝陌生的困惑:难道狗真的会害怕?还是惊雷只是在故意偷懒?
“时泽,怎么了?”远处传来脚步声,是负责后勤的老周,手里还提着个装满凉水的水桶,“我老远就看见惊雷没动,这小子今天不对劲啊?”
老周走到近前,一看惊雷的样子,也愣了:“哎哟,这是怎么了?平时见了金属架跟见了肉似的,今天怎么怂了?”他想伸手摸惊雷的背,却被洛时泽拦住了。
“别碰它,”洛时泽的声音有点沉,“可能是天气太热,闹脾气。”
“闹脾气?”老周笑了,“惊雷什么时候闹过脾气?你忘了上次暴雨天,它照样把障碍跑了三遍,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惊雷,又看了看金属架,“不对,你看它爪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洛时泽顺着老周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惊雷的右前爪微微悬着,不敢完全落地。
他心里一动,弯腰轻轻托起惊雷的前爪——掌心的肉垫很正常,没有伤口,也没有异物。
“没伤啊。”洛时泽松开手,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可就奇了怪了,”老周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要不……找卫博士来看看?”
“卫博士?”洛时泽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就是那个靠看狗尾巴摆动能破案的‘科学家’?”
他没见过卫凌川,但听基地里的人说过——去年刑侦队有只警犬突然应激,见人就咬,最后是个戴着重型防过敏面罩的男人来,蹲在狗旁边看了半小时,又摆弄了半天手里的仪器,居然真的让那只狗平静下来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省动物行为学研究所的卫凌川博士,专门研究动物情绪和行为关联的。
但洛时泽对这套向来嗤之以鼻——警犬是用来执行任务的,不是用来当“情绪研究样本”的。
服从指令就够了,搞那些“共情”“情绪分析”,纯属浪费时间。
“你别这么说啊,”老周赶紧劝,“人家是真有本事,上次那只德牧,队里兽医都没辙,他一来就找出问题了——是因为训练房换了新的消毒水,味道刺激到狗的鼻子了。
你看惊雷今天这情况,说不定也是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让卫博士来看看,总比你在这跟它较劲强吧?”
洛时泽没说话,目光落在惊雷身上。
惊雷还蹲在地上,脑袋埋在爪子里,偶尔抬一下头,看他的眼神里满是委屈。
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写的训犬日记,里面记着惊雷第一次学会跨障碍时的兴奋,记着它搜出炸弹时摇尾巴的频率,记着它生病时乖乖吃药的样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惊雷,可现在,他连惊雷为什么害怕都不知道。
“……联系方式。”沉默了半分钟,洛时泽终于开口。
老周赶紧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我存了他的工作号,他一般接得很快。”
洛时泽接过手机,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带着点金属质感,像是隔着什么东西:“您好,卫凌川。”
“市公安局防暴犬基地,洛时泽,”洛时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们有只防暴犬出现异常反应,想请您过来看看。”
“地址发我,二十分钟到。”卫凌川的话很简洁,没有多余的追问,直接挂了电话。
洛时泽把手机还给老周,蹲下来,看着惊雷,声音放轻了点:“再等等,要是真有问题,咱们就解决。要是你故意偷懒……”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惊雷的脖子。
惊雷像是听懂了,慢慢抬起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背。
二十分钟刚到,训练场门口就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洛时泽抬头看去,一辆银灰色的SUV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
男人很高,比洛时泽还高出小半头,身形偏瘦,却透着一股挺拔的劲。
最显眼的是他脸上戴着的面罩——不是普通的医用口罩,是那种覆盖了半张脸的特制防过敏面罩,白色的面罩上印着一串黑色的编号:α-07。
他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钛合金仪器,屏幕上还亮着跳动的波形图。
这就是卫凌川。
他没跟门口的哨兵多废话,直接报了名字,就朝着洛时泽这边走过来。脚步很轻,却很稳,眼神透过面罩的透明视窗看过来,冷静得像在观察实验样本。
“哪只犬?”卫凌川走到洛时泽面前,没握手,也没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目光已经落在了惊雷身上。
“它,惊雷,”洛时泽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德牧,“训练时突然拒绝跨越金属障碍,表现出恐惧反应,检查过爪子,没有外伤。”他尽量客观地描述情况,刻意省略了自己刚才的火气。
卫凌川没说话,也没看洛时泽,径直走到惊雷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突然的幅度,显然是怕吓到犬。
洛时泽注意到,卫凌川蹲下来的时候,特意把手里的仪器放在了地上,没有对着惊雷,像是在刻意降低威慑感。
惊雷看到卫凌川,身体又紧绷了一下,喉咙里再次滚出低吼。
但这次没有后退,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卫凌川没有动,就保持着蹲姿,眼睛看着惊雷,过了大概一分钟,才慢慢伸出手——不是去摸惊雷,而是停在离它前爪十厘米远的地方,掌心朝上,像是在示好。
洛时泽站在旁边,心里有点不耐烦。他觉得卫凌川这是在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再试一次指令。
就在他想开口催促的时候,卫凌川突然说话了,声音比电话里更轻,带着一种奇怪的安抚感:“别怕,我不碰你,就是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惊雷的右前爪上,然后抬头对洛时泽说:“能帮我把它的右前爪抬起来吗?轻一点。”
洛时泽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托起惊雷的右前爪。这次惊雷没有反抗,只是轻轻抖了一下。
卫凌川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手电筒,打开,对着惊雷的前爪关节处照了照。
洛时泽凑过去看,还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关节处的毛发很整齐,皮肤也没有红肿。
“看到这里了吗?”卫凌川用手指了指惊雷前爪关节内侧的一小块皮肤,那里的毛色比周围略浅,“这是旧伤愈合后的色素沉淀,应该是被重物夹过,或者被尖锐物体划伤过。”
洛时泽愣了一下。
他确实不知道惊雷有旧伤——惊雷是他从幼犬开始带的,除了训练时偶尔的擦伤,从没受过重伤。
“不可能,它的档案里没有旧伤记录。”
“可能是在你接手之前,”卫凌川收起手电筒,拿起地上的仪器,调出刚才的波形图,“我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录下了金属架落地的声音。你看这个声频——”他把仪器屏幕转向洛时泽,
“金属障碍落地时的声频是85赫兹,而我之前处理过的一只被陷阱夹伤的犬只,记录下的陷阱闭合声频是82赫兹,误差不超过3赫兹。”
洛时泽盯着屏幕上两条几乎重合的波动线,脑子有点懵。
“你的意思是……惊雷害怕这个金属架,是因为它的声音和旧伤时的声音像?”
“不是像,是频率接近,”卫凌川纠正道,“犬类的听觉比人类灵敏十六倍,它们对特定频率的声音会产生条件反射。
惊雷的旧伤应该给它留下了心理阴影,刚才金属架落地的声音触发了它的恐惧记忆,所以它才会拒绝跨越。”
“这太荒谬了,”洛时泽下意识地反驳,“它是警犬,不是宠物狗,怎么会因为一个声音就害怕?”
“警犬也是狗,”卫凌川的语气冷了下来,眼神透过面罩看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只教它服从指令,却从来没关心过它怕什么。你把它当执行任务的机器,就别指望它在危险的时候,还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洛时泽脸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刚才惊雷躲着他的样子,想起它把脑袋埋进爪子里的委屈,想起自己之前写在日记里的那些“惊雷很勇敢”的记录——原来那些勇敢的背后,还有他没看见的恐惧。
卫凌川没再跟他争辩,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小喷瓶,对着空气喷了一下。
一股淡淡的、类似薰衣草的味道飘了过来。“这是犬用费洛蒙喷雾,能缓解它们的焦虑情绪。”
他拿着喷瓶,在惊雷面前轻轻晃了晃,没有直接喷在它身上,只是让气味飘过去。
大概半分钟后,惊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夹着的尾巴也垂了下来,不再发抖。又过了一会儿,它居然主动抬起头,用鼻子蹭了蹭卫凌川的面罩。
洛时泽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带了惊雷三年,从来没见过惊雷对陌生人这么亲近。而这个只来了十分钟、戴着奇怪面罩的科学家,却轻易地让惊雷放下了防备。
卫凌川摸了摸惊雷的头——这次惊雷没有躲开,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站起身,对洛时泽说:“旧伤的具体情况,需要带它去做个详细检查。最近暂时别让它接触金属类障碍,先缓解它的恐惧情绪。如果后续还有异常,可以再联系我。”
他说完,收拾好仪器和手提箱,转身就要走。
“等等,”洛时泽突然叫住他,“你怎么知道……它的旧伤是在我接手之前?”
卫凌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因为你虎口的疤,是训犬时被狗牙刮的,说明你带犬的方式很专业,不会让它在你手里留下这么深的旧伤。”
洛时泽下意识地摸了摸虎口的疤,心里又是一震。
这个连他脸都没看清的人,居然通过一个疤痕,就判断出了他的训犬方式。
卫凌川没再停留,转身走出了训练场。银色的SUV很快消失在门口,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薰衣草味。
洛时泽蹲下来,轻轻抱住惊雷的脖子。
惊雷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他看着不远处的金属架,又看了看手里那枚磨得发亮的铜哨,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信奉的“指令至上”,好像没那么绝对了。
老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吧,卫博士是真有本事。这下知道问题在哪了吧?”
洛时泽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掏出手机,翻出刚才老周给的那个号码,存进了自己的通讯录,备注是“卫凌川”。
“今天,惊雷怕了。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从来没真正懂过它。”
阳光渐渐西斜。
洛时泽抱着惊雷,坐在水泥地上,看着远处的金属架,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也许,卫凌川说的是对的。
惊雷不只是他的“战友”,更是一个有情绪、会害怕的生命。
而他,需要学会读懂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