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时候雍州城还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回来时人们已经换上轻薄的夏衫,正式进入了炎炎夏日。
周满先是去了度支司述职,将天乐县的所有相关告知于上官。
上官见她一身疲惫,贴心地让她在家中多休息几日再来上值。
休息的那几日,周满哪里也没去,就带着阿宜在城西的小院里,或教她认字,或与她玩耍。
渐渐地,她的心才慢慢归于平静。
期间,沈夫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有各色补品,也有金银绫罗。
周满感激不尽,言说过几日会去府上亲自登门感谢。
朱显玉也来看了她,见她身体已大好,便说了些宽慰的话,还给她带了些邵郎君从宜州带回来的香料。
“这些是安神的,晚上你点一下,会更好睡觉。”
她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夜里,周满点了一支安神香,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重新回到度支司时,天子的擢升旨令也下来了,经天乐县一事,作为幸存者的她被提为正五品的郎中。
同时下来的还有不薄的封赏。
但周满几乎把大半的封赏都换成银钱送到了闻承明府上。
回城不到两日,她便特地寻到了闻府。
说是府,其实也不过是个与她家一般低矮的小院。
闻承明今年三十有二,其妻肖氏与他一样俱是北地原州人,家中育有一子一女。
长子今年十二岁,已是个懂事的半大小子,女儿则不到五岁,还是个团团小儿。
闻承明因公务而死,朝廷自然有拨下不少体恤金。
但偌大一个家,突然失了顶梁柱,便是再多的银钱也填不回家人心中的窟窿。
周满到的时候,闻家已经开始准备下葬事宜。
天气炎热,尸体可等不得。
也因此,闻家并没有选择扶棺回乡,而是选了城郊一处静地作为闻承明地下之所。
“夫人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肖氏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摇了摇头,“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雍州。”
雍州地贵,何况肖氏一个弱女子还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周满于是拉过她的手,真诚地道:“但凡有需要,夫人尽管来城西的杨柳巷找我,我定竭尽所能相帮。”
肖氏抬头看她,泪眼婆娑,“周大人,多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周满起身,看向面色苍白的肖氏,随即道别离开。
去薛府致谢的时间选在了某一日的下值完后的傍晚。
周满是一个人去的。
沈夫人见到她时,眼圈有些发红,看着她的身影,叹了一句,“瘦了。”
周满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不在的这两个月,阿宜一直是寄养在薛府的。
可以说,要是没有沈夫人和薛府,她也不可能安心地在外公干。
这样的恩情,周满知道,是她怎样也还不了的。
沈夫人听罢,却突然起身要向她行礼。
“要说谢,也得是我们薛家来谢你。没有你的话,观止恐怕已经死在了来雍州的船上。阿满,多谢你。”
说完,躬腰一拜。
周满立即扶住她的双手,开口道:“阿娘不必如此,这本是我该做的。”
沈夫人握住她的手,眼里泛起了泪,“你不知道,观止回府那天,我看到他那满身的伤口有多难受。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儿又何须如此辛苦。”
周满回握她的手,宽慰道:“如今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说得对,是我失态了。”说罢,沈夫人抽出一方巾帕擦了擦眼睛。
“可要留下来和我一起用个晚饭?”沈夫人发出了邀请。
周满还是摇头拒绝了,“不了,阿宜还在家中等我回去。”
提到阿宜,沈夫人看了一眼周满,斟酌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若以后还是将阿宜送到府上来,可好?”
周满没有立刻回答。
沈夫人又道:“母亲只是心疼你。”
沈夫人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母亲,周满的心却不由地泛起了一股酸楚,她忍不住冲入了沈夫人的怀抱,叫了一声“母亲”。
她有多久没被母亲抱过了,周满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沈夫人抱住怀中那个瘦弱的身体,抬手轻轻抚摸她耸动的脊背,柔声道:“阿满不哭,母亲在这里。”
等周满哭完,擦干了眼泪,镇定下来,两人才想起了刚才的事。
最后的决定是,每日早晨薛府的人会来杨柳巷接阿宜到府上,周满每日下值后依旧来薛府把女儿接回。
她到底没有拒绝沈夫人的好心。
许是事多太忙,等有日洗完澡看到胸口处那块可怖的伤疤时,周满才想起来祛疤膏的事。
朱显玉比她更懂这些,她便托了她帮忙寻找。
却没成想,隔日周满便收到了一瓶自称是薛府送来的祛疤药。
沈夫人,自然不是,她送东西时向来会有相熟的嬷嬷过来。
至于薛府其他人,平日里鲜少会单独送她什么东西。
所以送药之人,不言而喻。
周满没有再去追究,但夜间将那药膏涂抹在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失神了片刻。
再次见到薛观止,是在一次朝会上。
要说从六品主事擢升到五品郎中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恐怕就是这每隔三日的小朝会了。
每次小朝会其实都察院都会有人在,但却不一定是薛观止。
因为品级关系,周满站的位置靠后。穿过人群,她看到的是大病初愈后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薛观止。
朝会上,他话并不多。
只在有人点到他时,适时地出声。
咋一看上去,似乎有些人畜无害。
但显然,朝会上有不少官员在看到他时,都有些战战兢兢。
毕竟,就在前不久,薛观止带着都察院的人前往西南崇州办案回程的半道上,还能一举掀翻整个龚州官场,将涉及贪墨盐税隐瞒盐产的一众官员全部拉下了马。又因官商勾结影响国库,天子震怒,龚州盐场从此更是只归属朝廷,不再设私营。
如此手段,又有如此大功,朝中不少人都觉得这位薛大人升任正二品的都御史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薛观止如今这般静默温和,不过是在伪装。
散朝之后,周满回到了度支司。
成了郎中后,琐事少了一些,但却多了很多她要学习的东西。
许是天乐县一案,司里众人都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上官与她也和气了许多。
转眼便进入了六月。
今年的雍州格外炎热,每日走路上朝时,周满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她开始考虑换个住处,城西离户部还是太过远了。
大概是看出来她很怕热,沈夫人因此时常会送些冰来,也因此,夜间时周满才能睡个稍稍安稳的觉了。
六月十七那日,是阿宜三岁的生辰。
这一年,许是吃得更好了些,阿宜长高了许多。
周满已经开始渐渐抱不动她了。
那一日,周满特意请了半日假。
她原本只打算在自家小院请几个相熟的朋友简单庆贺一番的,但沈夫人知道后,却直接开始为阿宜置办起了寿宴。
周满本不想麻烦,但沈夫人委屈的一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自家孙女办生辰宴”就把她堵了回去。
是啊,薛观止不成婚,沈夫人名义上便不会再有孙女。
就当满足老人家的一个心愿吧。
毕竟,其实,阿宜也的确是沈夫人的孙女。
寿宴自然是摆在薛府的。
好在,沈夫人并没有请太多人过来,除了自家人之外,便只请了沈府的部分娘家人。
周满这边自然只邀了朱显玉一家。
阿宜今日穿的是之前沈夫人特意送过来的一身嫩黄色襦裙,穿上去显得很是粉嫩可爱。
周满身上买的则是之前朱显玉特意陪她一起挑选的一套上衣橘红下裳绿沈的襦裙,是她衣橱里难得的鲜亮色。
寿宴自酉时开始。
薛家人自是不必说,人人都给阿宜送了不少好物。倒是周满基本都不认识的沈家人,送的竟也多是珍贵宝物。
沈家来的人里,有一个周满是认得的,便是之前享有盛名的探花娘沈元静。
沈元静如今已是翰林院从五品的侍讲,虽品级不比周满高,但她平日里常伴天子,行走于垂拱殿之中,自是平常朝官不能比的。
与沈元静一同前来的还有她那个姓楚名砚的儿子。
阿宜一见到他,便拉着对方的手不放了,连刚到手的生辰礼都完全不顾。
到底还都是孩子,不一会,连同阿衡一起,三个人便玩得不亦乐乎。
除了沈元静,与沈家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据说是沈家姻亲的赵芙薇小姐。
赵小姐生得稍差沈元静几分,但也是一副娴静秀美的模样,只偶尔投在周满身上的目光显得有些让人不适。
周满正想避开她,哪知对方却径直上前与她叙起了话。
说得都是些周满平日里鲜少花时间的风雅之事,什么亭中看雪、池边垂钓、莳花弄草、煮茶制香。
周满只当小女娘生性高雅,惯常爱与人聊这些东西。
但临了,对方却突然问起她的私事来。
“周家表姐,听说你夫君早逝,可有想过再嫁?”
周满有些震惊,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得对方继续说道:“我家中有门远亲,与你一般,娘子前些年病逝了。也是巧了,膝下只有一子,若与你一起,倒是可以凑上一个好字。”
未成婚的女娘给已育有一女的她介绍相看对象,周满的确是第一次见。
赵芙薇自然不是什么好心,周满自然心知,毕竟沈家可不是什么没规矩的小门小户,沈家姻亲自也不可能是。
所以,她想干嘛?周满打量起对面这个比她要小上三四岁的女娘来。
赵芙薇见她不答话,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忙歉然道了一句“唐突”。
恰好朱显玉在一旁经过,听了个正着,待赵芙薇离去,忙拉过周满说起了悄悄话。
“这赵家小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急着要把你嫁出去?”
周满也不懂,此前她与这位赵家小姐可从未有交集。
“会不会是你哪里碍了她的眼,还是你抢了她看上的夫婿人选?”朱显玉一阵见血,提出了一种可能。
周满凝眉,倒是又不是不可能。
可是她日常往来里并没有什么可配得上赵家小姐的郎君,况且她也从不和任何男子暧昧不清。
“许是误会了。”
恰在这时,厅堂里突然一阵喧闹,似乎有什么人过来了。
周满顺着众人的视线向外看去,然后便看见一袭白色织锦圆领袍的薛观止正踏门而入。
朱显玉的声音这时在她耳边响起,“她大概是看上薛大人了。”
随即,示意她去看那沈元薇。
周满顺着朱显玉的视线看过去,见赵芙薇早已来到了薛观止面前,一双流转的美目正含笑望向他。
周满蹙了蹙眉。
薛观止的到来,显然很让众人吃惊。
按沈夫人的说法,他鲜少待在府中,这半个月来更是从未回来过。
这似乎是阿宜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与薛观止相见,周满的心里突然想的到却是这么一件事。
她不知道在薛观止心里,阿宜到底算什么。
她也不敢去想。
说到底,这个孩子本就是她当初强求的,与他并无干系。
宴席开始的时候,周满抱着阿宜坐在了沈夫人旁边,她的对面恰好是薛观止。
他的视线偶尔或落在她或阿宜的身上,看起来漫不经心。
阿宜爱吃鲜嫩的东西,但小孩子吼道窄,周满便不敢让她自己吃鱼。
她小心翼翼地给女儿剔着鱼骨,还没剔好,对面送过来一小碟早已剥去细骨的白嫩鱼肉,抬头看过去,手的主人正是薛观止。
阿宜比周满更先反应过来,冲着薛观止甜甜一笑,“谢谢叔父。”
阿宜已经可是说很多连贯的话了,她似乎也懂了一些人情世故,于是,她给对面的薛观止递过去一只她自己刚刚剥好的虾。
“叔父,这是阿宜刚刚剥好的虾,娘亲说多吃虾对身体好。”
小孩儿关心的话语惹得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沈夫人更是连连赞了阿宜好几句“好孩子”。
只有周满借机看向对面端坐的薛观止,他的脸色似乎依旧有些苍白。
宴席结束的时候,阿宜收到的生辰礼已经可以装满一整个马车了。
周满拒绝了沈夫人的挽留,牵着阿宜往薛府大门走去。
半个时辰前,朱显玉因家中有事已经带着阿衡先行离开。
周满看着薛家仆从将那些礼物送到另一架马车上,视线向前移动,一抹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当中。
薛观止走过来帮她将阿宜抱进马车,已经开始有些犯困的小女娘还不忘礼貌地向他道了谢。
“我送你们回去。”
周满的拒绝还没有出口,薛观止先进了马车。
薛家的马车很宽敞,自然足以容下三个人。
但周满还是觉得空气有些稀薄。
在她轻轻的拍动下,阿宜沉沉躺倒在她的臂弯。
薛观止却很自然地将阿宜抱了过去,周满咬了咬唇,到底没有阻止。
“你——”
“你——”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最后薛观止扬手让周满先说。
“你的伤好些了吗?”周满一边看他面色一边尽量保持平静。
薛观止点了点头,“好多了,只是到底伤口深了些,要好全尚要些时日。”说完,他复又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笑着道:“恭喜你升官!”
许是薛观止的笑容太过亮眼,周满挪了挪位置,不着痕迹地偏过了头。
“谢谢。若是没有薛大人,我也不可能升官。”
薛观止见状,心下沉沉,面上却依旧笑着,“这么说的话,没有周大人,我也活不到今日。”
周满被他的这番话给逗的噗嗤一笑,“那我们这算是两清了。”
薛观止却纠正她,“不,是互帮互助。”
空气中的似乎一下子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恰在这时,马车突然打了个趔趄,帘外的车夫高声道:“郎君,是前面路上一颗石子挡了道,都怪小人一时没看清楚。”
“无事,你继续驾马车吧。”
但阿宜却被这突然的颠簸给吵醒了。
她一睁开眼,就叫着要“娘亲”,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
周满于是俯身探向女儿,轻轻地拍打她的前胸,温柔地哄起她来。
薛观止的视线不由地下移。
他的怀里抱着娇软可爱的小儿,而小儿旁边是正在轻拍哄睡的周满。她的声音轻柔,如雪的肌肤在昏黄中越发娇艳,长而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大而圆的眼睛半合着,鼻子小巧挺翘,嘴唇嫣红娇嫩,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薛观止没来由地有些口渴。
他舔了舔唇,喉头有些发紧。
空气似乎又开始热了起来。
将女儿又哄睡后,周满抬头便看见薛观止突然有些闪躲的眼神。
她没有多想,想着他可能是抱累了,忙问:“要不要把她放到榻上去?”
薛观止摇了摇头,“不重。”
好吧,周满扁了扁嘴。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最后还是周满忍不住再次打破沉默。
“那些——那些死在船上的大人们朝廷可有嘉奖?”
薛观止点头,“自然有的,朝廷给每个因公死去的都察院官吏都发了功匾,还给其家眷封了后赏。”
周满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位失了弟弟的大人可还好?”
薛观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哀痛,“黄都事已经升任正六品的经历,我也给他准假扶其弟棺回家乡安葬。”
“是该休息一下。”周满看着他眼底的疲倦,最终还是开了口,“大人你也应该给自己准个假修整一番。”
薛观止却定定地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在关心我吗?”
周满似乎被他灼热的视线给烫到了,忙错开了视线,摇头称不敢。
薛观止却忽然欺身上前,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正在酣睡的阿宜。
周满挣扎想要起来,薛观止的声音却在她耳边悠然响起,“别动,就让我抱一下。”
他似乎很累。
周满没有再动作,任由薛观止就这么抱着她和阿宜。
马车最终停靠在了熟悉的小院。
周满连忙挣脱了薛观止的怀抱,想要从他手中接过熟睡的阿宜。
“我来吧,要不然她得醒了。”
周满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向院中走去。
院子里钟娘子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见是薛观止抱着阿宜进来,很是惊讶。
待看清他的脸后,惊讶里又多了几分了然。
“娘子。”她迎了过来。
周满指着后面抱着一堆生辰礼的薛家仆从,让钟娘子将人领到杂间去存放好。
薛观止很顺手地将阿宜抱进了她的卧房。
夏日炎热,周满早先已经换上了凉席,薛观止便只给阿宜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周满送薛观止出了院门。
临别前,薛观止看向她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周满看不懂的东西。
良久,薛家的马车驶出了杨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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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