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薛观止再未半夜翻窗到访周家小院。
当然,沈夫人口中要让薛观止请旨迎周满母女进薛府的说法自然也作不了数了。
不过,周满并不失望。相反,这本就是她之前预估过的。
之所以带着阿宜去薛府认亲,本就真的只是想认亲,至于这认亲背后的意图嘛。周满自然是不希望自己日日活在被薛观止拿命威胁的泥潭里。
给沈夫人过个明路,也相当于给她和阿宜留线生机。
也不是她杞人忧天,故意夸大薛观止对她的恨意。
实则是这些日子四处打听下来,周满才知,曾经的雍州翩翩贵公子薛观止有多清高倨傲。但这样一个清高倨傲的矜贵公子却被她连番折辱,折辱便折辱吧,恐怖就恐怖在被折辱之人如今已位高权重。
掌权者做事可不看情面。
更何况她与薛观止哪还剩什么情面。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即便薛观止不会杀她,但日日里对她使些小阴招偶尔崽让她摔个狠的,周满一介六品小官又哪里吃得消。
更何况,捏造身份办假路引继而投机取巧得来的那纸盖章婚书与她而言又的确是个大大的引雷。
周满不想引火烧身,便只好拉上其他薛家人一起挡一挡。
善良的沈夫人便是那个最好的挡火者。
除夕夜的前一天,沈夫人亲自登门拜访了周满,身后还跟着一整车的节礼。
周满看着眼前这位满含歉意的中年美妇,心下除了动容还有些许愧疚,但最后她还是开了口,说出了她想利用沈夫人欲达成的最后一个目的。
“夫人不必如此。薛大人此举,本就合情合理。”说着,她又露出几分迟疑来,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夫人不解,忙追问,“如此抛妻弃女的行为,又哪来的情理?”
言及此,沈夫人语气里还带上了几分愠怒。
即便眼前的周满出身是有些寒微,但要不是她的救助,幼子又哪来的生还乃至于后面的翻身机会。加之,若当初真看不上,又何必与这女娘成婚乃至生育一女?
“不知夫人可知,本朝女子乡试需得婚育,我当初便是拿着那纸婚书才得到的乡试资格。但若是现下薛大人将我与他的旧事上报,岂不是就证明我当初呈递的那纸婚书上存在伪造夫君身份的事实?本朝律法森严,即便皇亲贵胄犯罪也不会从轻,更何况我不过一介小官,薛大人也不过才在朝堂上稍稍站稳了脚跟。若是有哪个看不惯薛大人的知晓了此事,日后再算起账来。夫人,我们都承担不起啊。”周满娓娓道来,说到最后,还叹了一口大气。
沈夫人闻言,一时怔住。
薛家去年冬天才翻的案,可这翻案也不过是新帝给替他卖命的薛观止赐下的一个恩典。只不过,这恩典的代价很高。从此,薛家不再是朝堂中的那股清流,她的幼子薛观止也成了新帝手上一柄最利的刀,替天子扫清所有挡路的障碍。
但持刀者又怎么可能不被伤,不过是早晚罢了。
这么一番想来,沈夫人顿觉周满思虑周全,忙拉过她的手真切地道:“你说得很对。只不过,到底是委屈了你。”
孤儿寡母地在这雍州的地界里谋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思及此,沈夫人心生一计,“不若我认你作干女儿吧,这样阿宜也还可叫我祖母。”
周满有些震惊,本想推拒,但拗不过沈夫人的坚持,最终还是应了。
于是,周满成了沈夫人曾经在外地结交的早逝好友的女儿,而莫名其妙地,周满也成了薛观止的妹妹,虽然是干的。
得知此事的朱显玉,忍不住惊呼:“你们这是有情人终成兄妹啊!”
周满被她这话吓得差点把刚喝下去的茶水喷了出来,她跟薛观止哪来的有情。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这成了兄妹再——嗯下去,岂不是有违理法?”朱显玉开始替好友担心起来。
周满没多想,就事论事道:“又不是亲的。”
朱显玉一拍手,大笑,“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
等周满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想要再解释点什么,已经来不及。
算了,周满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她跟薛观止以后肯定桥归桥路归路,只要他不来犯到她面前来,她也绝对不会去招惹他。
但她忘了,她现在可是沈夫人的干女儿。
大梁的朝官们虽每月只有三个旬休日,但到了年底,却可以从腊月底的除夕一直休到正月的初九。足足十天的长假,不少乡籍近的,还会趁机回趟老家。
便是如周满朱显玉这般离的远的,也会约着一起去城郊爬爬山赏赏景再泡个汤。
初三那日朱显玉来她家就是想约着两家一起去城郊赏景游玩一日,但哪知她和周满还没商量好具体去哪呢,薛府的人便来了。
是沈夫人来请她和阿宜一起去城郊一处庄子上小住两日,还说只有府里的人让她安心。
周满有些尴尬,她自然不好拂了沈夫人好意,但她将将才答应了朱显玉便要反悔,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薛府来的是那日在沈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姓何。
见状,想着自家主子说的无论如何都要将人请来的话,便直接帮主子做了决定,邀朱显玉母子也一并同往。
朱显玉虽推脱了一番,但抵不过那位何嬷嬷的好言好语,最终还是答应了。
正月初五那天,天上还飘了点雪。但好在雪并不大,落在地上,很快便又化了。
一大早,薛家的马车便停靠在了周家小院外。
周满今日特地给阿宜好生装扮了一番,等朱显玉带着儿子过来时,看到一身粉白暖袄头上还系着红带铃铛的阿宜时,忍不住叫出了声:“阿宜今日真好看!”
对此,阿宜乖乖巧巧地回了句:“谢谢朱姨姨。”,便主动去招呼坐在朱显玉身后比她矮小半个头的小男孩去了。
两个小的在马车里玩得热乎,朱显玉这才有空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好友来。
“阿满,你这穿的也不用心了吧,才过完年,怎么也得穿点鲜亮的才行啊。”一身红的朱显玉看着只穿着一袭很朴素的黛蓝色衣裙的周满,有些不满道。
“也就是你肤白,寻常人穿了这色,岂不得衬得毫无气色。”
周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没什么不妥啊,她今日还难得穿上了一件上个月刚买的新衣,怎么就不用心了。
朱显玉见她这模样,顿时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态。
“算了,下次你采买衣物时,我给你参谋。”
等到了庄子才知道,薛家人早就在前一日便已抵达,且这庄子还是薛家自己的。
薛家人并没有将周满和朱显玉分到一个小院里同住,而是将她们分开毗邻而居。
显然,这是因为这庄子够大院子够多。
一到庄子,自然要先去拜访主人。
沈夫人显然是极爱梅花的,这次住的院子里依旧种了不少梅树。
周满一行人来的时候,沈夫人身边还陪着那位将要及笄的薛家小姐薛晴方。小姑娘长着一张极为好看的薛家脸,眉眼如画,只声音轻轻,不凑近点还听不太清。
几人很是寒暄了一番,朱显玉随即很识趣地先行告了退,只留周满和阿宜继续跟薛家母女聊着。
“你大嫂昨日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不适,我便让她先歇着,应庭那孩子也陪着他母亲在院子里。”
“观止还有公务在身,这回便没一起过来。”
阿宜这时倒是开了口,小小的手去牵沈夫人的手,关心地问道:“祖母,近来可好?”
沈夫人见她一副乖巧贴心的模样,哪还有什么旁的想法,忙一把拉过去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乖乖阿宜,祖母很好。阿宜近来可好啊?”
阿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掰起了手指,“阿宜最近学了好些字呢,娘亲还教我解九连环,还有还有,我跟娘亲一起包了饺子,可好吃了。可惜饺子都吃完了,不过,阿宜给祖母偷偷留了几颗过年时娘亲给我的花生。祖母,给!”
说着,阿宜便从簇新的衣袄里搜出了好几颗花生,递到了沈夫人面前。
周满看着女儿这番操作,有些好笑,也一下子便明白了小家伙今早为何突然跑到屋子里不让她跟着了,原来是去拿偷偷攒下来的花生呢!
“姑姑,姑姑,这个给你!”阿宜把花生给了沈夫人,还不忘噔噔噔小跑着从兜里掏出一颗包着糖纸的饴糖递到薛晴方面前献殷勤。
其实,论辈分来说,阿宜本该叫薛晴方姨母,沈夫人为外祖母。但沈夫人却执意要让她和阿宜按不外嫁的女儿那般,依旧唤她作祖母,其他人的称呼便也跟着一样。
不怎么爱说话的薛晴方显然是被她这番突然的举动给惊讶到了,向来平静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少女气,迟疑道:“给我吗?”
阿宜认真地点点头,还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娘亲不让我多吃糖,元日那天只给了我三颗,我忍不住吃了两颗,姑姑不会怪我吧。”
薛晴方哪会怪她,如画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柔情,牵着阿宜的手笑着道:“自然不会,阿宜想不想看看姑姑过年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
阿宜向来好奇心重,听了这话,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
但临走前,薛晴方还不忘请示周满。
周满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答应了。
等一大一小两个女娘出了院门,周满又陪着沈夫人继续说了会话,随后,沈夫人想起她才刚到还没有收拾,便让她先过去收拾好,等午饭时再一起过来吃饭。
薛晴方带着阿宜走进周满临时住的那间院子时,周满正摆弄着案桌上的几颗棋子。
“娘亲!”
小女娘一见了自家娘亲,便飞也似的冲进了她的怀里。
薛晴方看着她将女儿散乱的鬓发拢顺,又给她端了一方小矮凳坐下,这才朝着她的方向点头招呼道:“薛小姐,要不要玩一盘?”
薛晴方没有拒绝,却开口道:“周姐姐唤我晴方吧。”
“好,晴方,可要喝茶?”周满指着旁边案桌上那壶刚泡好的茶开口问她。
薛晴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选了白棋。
下的时候原本想着要让一让对方,毕竟听说她出身寒微,想来于琴棋书画一道并不一定精通。
但薛晴方看着面前的棋盘,额头忍不住冒出些许汗意来,怎么这人出招这么不走寻常路!
期间,她有好几步都险些被对方吃下,走到了最后几步,她其实都没有获胜的把握。
但最后还是她赢了。
薛晴方看着对面一手半抱着女儿一手握着茶杯的女人,心里有些闷闷的。
“我输了,到底是棋艺不佳,我输得心服口服。”
才不是呢,分明是——
薛晴方没有将想法说出,但心里却划过一个念头,离开雍州三年,她的确有些疏于棋艺了。
她这边情绪翻涌复杂,对面的周满却早已带着阿宜重洗棋盘,开始母女对弈。
“娘亲,为什么这步要这么走啊?”
“因为啊,不这么走,你就要被娘亲吃掉啦。”
薛晴方的视线从棋盘落到周满脸上,嗯,她长得的确不算出彩。
但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无法移开。
周满似乎和她见过的所有女娘都不一样,薛晴方第一次正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