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砚台里研开的浓墨,无声无息漫过宁华殿雕花窗沿的缠枝莲纹。玉阶上的月光被晚风吹散,化作一片朦胧的银纱,将殿檐下的铜铃裹进清辉里,铃舌轻颤发出悦耳的响声。清钰缓步踏入殿内,玄色广袖扫过廊下悬挂的宫灯,灯影骤然摇曳,将他的身影在金砖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阿默低着头跟在清钰身后。他抬手解下清钰腰间那枚“镇灵”玉佩,羊脂白玉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指尖抚过玉面时,却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那凉意顺着指腹钻进来,混着玉佩深处漾开的极轻叹息,像晚风拂过将熄的残烛,又似陈月娘消散前最后的呜咽,在这方静谧天地间做着迟来的告别。
阿默端着茶盏从偏殿走出,青瓷碗沿浮起的水汽氤氲了他低垂的眉眼,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帝君歇歇吧。”他的声音比往日柔和了几分,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瓷碗放在案上时发出轻细的脆响,“今日的耗损需好生调养,凡间邪气最是伤神。”
清钰接过茶盏,暖意顺着微凉的指尖蔓延,淌过手腕青蓝色的脉门,漫至四肢百骸,却驱不散心口那丝若有若无的滞涩“真是越来越无用了”。那感觉像被半湿的棉絮轻轻堵着,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微不可查的滞涩。他转身望向窗外,流云正缓缓掠过月梢,将那轮圆月遮得忽明忽暗,月光漏下的碎银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把冰凉的星子。“你说为何王二这么快就认罪了?”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纸上摇曳的树影,那影子被风扯得扭曲,像极了白日里王二伏法时狰狞的面容,“白日在王二家搜出账簿时,你翻找的动作太过精准,指尖落在第三排木匣时连犹豫都没有,不似偶然发现。”
阿默正垂眸整理案上散落的法器,闻言指尖微顿,桃木剑的穗子在他腕间轻轻一晃。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深潭里不起涟漪的水:“王二身上的怨气与沈府井底的邪气同源,靠近时能察觉到细微的灵力波动,像冬日冰面下的暗流。”他将一枚刻着镇魂咒的铜铃轻轻放入紫檀木盒,盒盖与盒身相触时发出轻响,顿了顿才补充道,“前几日在凡间采买朱砂时,偶然听到妇人议论说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往镇郊乱葬岗去,手里提着的黑布包裹渗着血珠,当时便留了心。当时存着侥幸心便打开看看”
又是“偶然”。清钰没再追问,只是将掌心的玉佩轻轻放入锦盒,玉面与锦缎相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谁在耳边低吟。这一路下凡,阿默的沉稳与敏锐早已超出普通仙侍的范畴——他总能在阴气最重的巷口递上暖身的符纸,总能在阵法崩塌前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甚至连破解邪术时指尖掐诀的弧度,都带着几分眼熟的韵律,像千年前早已见过,却又被岁月蒙上了雾,怎么也想不起。
第二日早会,凌霄殿的玉壁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壁上雕刻的云海纹被照得清晰,仿佛真有云雾在其中流动。苍昊端坐于玉座之上,金袍曳地,衣摆上绣着的日月星辰在光影中流转,声音透过殿内的回音阵法传遍每个角落:“清钰即墨,玉涧三人此次下凡除祟,护佑凡间安宁,当记一功。”殿中仙君纷纷颔首称贺脸上却带着些不屑,衣袂摩擦的窸窣声里,清钰却只觉那些投来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有审视,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一如当年仙魔大战后,他被锁上神力枷锁时众人的眼神,看得人脊背发凉,连灵力都跟着滞涩。
散会后,即墨追上他的脚步,银灰色的仙袍在回廊上划出轻快的弧度,袍角绣着的仙鹤仿佛要展翅飞走:“帝君此次可是扬眉吐气了!那盐商刘氏已被临安府衙查办,连带着查出好几桩贪腐案,凡间百姓都在感念天庭庇佑近日香火都更旺了呢!。”
清钰淡淡点头,正欲开口回应,却见阿默从回廊尽头走来。晨光透过雕花栏杆落在他身上,将他手中那卷泛黄的卷宗照得清晰——纸页边缘残破不堪,像被虫蛀过又被细心修补,多处用朱砂细细填补了缺损的字迹,墨迹在岁月侵蚀下泛着陈旧的暗黄,带着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帝君,这是从沈府石室木箱中找到的残卷,属下拼凑后发现,与千年前失传的《炼魂邪术》有关。”
即墨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两眼,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像被冻住的湖面,面色骤变:“这邪术不是早在仙魔大战时就被彻底销毁了吗?当年焚书的烈焰烧了三日三夜,连纸灰都被封印在忘川河底,怎么会出现在凡间?”
清钰接过卷宗,指尖触到残破的纸页时,连呼吸都漏了半拍。卷宗末尾的字迹潦草却熟悉,与他记忆中玄渊殿主笔迹完全重合。千年前那场大战,正是因有人私练邪术引发仙魔失衡,那邪术至今仍是天庭讳莫如深的秘密,像被浓雾笼罩的深渊,无人敢提,无人敢问。
“此事……需彻查。”清钰的声音有些发沉,卷宗上绘制的朱砂符咒似在灼烧他的指尖,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这卷薄薄的残纸,那朱砂红得刺眼,像极了当年战场上仙界将士流淌的鲜血。
阿默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打破了回廊的寂静,带着石落深潭的回响:“属下当时在井底暗格中还发现了这个。”他缓缓摊开掌心,一枚锈迹斑斑的令牌静静躺着,青铜质地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上面刻着半个模糊的“玄”字,笔画被岁月侵蚀得坑坑洼洼,几乎要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清钰呼吸一滞——那是玄渊殿的令牌,而玄渊殿早在千年前就因涉练邪术被封禁,殿门被天尊苍昊用结界封存,连殿名都是禁忌。殿主更是在大战中灰飞烟灭,连魂魄都未曾留下,这枚令牌为什么会出现在凡间的井底暗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出现在尘封的门前。
夜色再次笼罩宁华殿时,烛火在风里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在演一出无声的戏。清钰对着令牌沉思,指尖一遍遍抚过那半个“玄”字,锈迹簌簌落在锦垫上,像时光的碎屑。阿默则在一旁研磨,墨锭与砚台相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忽然,令牌上的锈迹成片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蜿蜒流转,竟与清钰胸口那道神力枷锁的纹路隐隐呼应,像两条沉睡的龙在彼此呼唤。
“这纹路……”清钰下意识抚上胸口,枷锁竟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顺着骨骼蔓延,与掌心的令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阿默研磨的动作猛地顿住,墨锭悬在砚台上方,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烛火恰好晃过他的脸,映亮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帝君,”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滚了千百遍,“千年前的旧事或许并非如天庭记载那般简单。那道枷锁,未必是为了禁锢您的神力。”
清钰猛地抬头,正对上阿默的目光。那双眼眸在烛火中亮得惊人,看得他心头剧震,连呼吸都忘了。窗外,月光终于穿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千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清冷而诡谲。
清钰握着令牌的手指骤然收紧,青铜的凉意渗进骨血,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胸口的枷锁仍在隐隐共鸣,那熟悉的震颤不再是压制神力的沉重桎梏,反倒像一把钥匙唤醒他尘封的记忆
烛火在阿默眼中跳动,映出他忽然变得幽深的目光“小仙不敢妄自尊大,刚刚也只是一时兴起才说出那等荒唐言,还请帝君不要放在心上”
阿默默默收拾着桌面,烛火恰好照亮他耳后若隐若现的胎记记——那是魔界特有的骨瞳纹,只是被法术巧妙遮掩了千年。阿默……是魔族的?!清钰看到这个纹路神情有一瞬的错愕,但迅速转变成往常那副表情。可这时阿默逾矩地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说“帝君,别装了,我知道你看出来我是谁了……”这声音与阿默的不同带着一丝蛊惑,清钰镇定地回过头,看到人的一瞬,呼吸一滞
只见原本阿默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身材高挑,面色苍白的男人他身着一身玄纹黑袍,墨发未束懒懒散散得披在肩上,衬得肌肤更加苍白
清钰惊得后退“你是谁?!竟敢擅闯宁华殿!”
对面的男人不慌不忙面上还透露出一丝委屈“籁星,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我可守了你这么多年,我好伤心啊……”说着就要掉眼泪
“别!别哭,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本君的名字?!你是谁来伪装成阿默在本君身边做什么?!”
清钰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无数个日夜,阿默施针时精准的手法、化解危机时沉稳的灵力、面对邪祟时决绝的眼神,原来都不是偶然。这个看似平凡的仙侍,竟是魔族派来的奸细!
宁华殿内的金光陡然收敛,化作一层温润的光晕笼罩在他周身。他望着眼前玄袍男人耳后那道清晰的骨瞳纹
“籁星……”男人见他神色松动,委屈瞬间化作眼底的灼热点光,脚步轻挪便已欺近身前,带起细碎的魔气,却在触碰到清钰周身的金光时化作柔和的光点,“你不记得我了。”这语气竟有些失落可清钰却怎么也不能在脑海中找的这个身影
清钰猛地后退半步,指尖掐诀的动作却顿住了。这声音、这眼神,说话时微微偏头的习惯,让他苦恼不堪,明明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熟悉,可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男人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清钰胸口那道淡金色的光痕,动作温柔:“既然籁星不记得我了,那我就帮你籁星回忆一下”他指尖的温度微凉,但不知为何清钰心里的某处却感到阵阵温暖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尾的魔纹因情绪波动而泛着暗金,“我们的故事可是说来话长呢”话落,由指尖凝聚出一团魔气,打入清钰的体内。
“唔……”清钰一阵痛呼,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