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木筷子落在桌面上一滚,清脆两声跌落地面。
围着圆桌谈笑风生的几人听见动静,皆是一静,六双眼睛直直地就向祁染看了过来。
祁染没察觉到,瞳孔中映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白茵的模样。
客随主便,白茵坐在东阁和西廊之间,帷帽还拿在手里,因为祁染举动,一双眸子讶异地微微睁大。
她穿着淡色衣裳,本就显得清新淡雅,如今摘了帷帽,更是清美异常。长发半挽,虽是相国千金,却没挽繁复发髻,头饰也清爽,一根白玉步摇攒着,其余便是海棠模样的绢花几朵,错落有致点缀发间。
祁染之前的猜测没有错,白茵果然和东阁一样,是位美娇娥。
但东阁的五官明艳动人,而白茵则文静秀美,美得淡然。
只是这份淡然之美中,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让她的淡淡里登时多了几分锋芒。
祁染就这么看着,整个人呆坐原地,忘了跌在地上的筷子,好半晌没说话。
咯擦一声。
祁染眼睛迟钝地向下挪,一直白皙的手捏着筷子,指骨浮着,放在他面前。
“还不饿么?用我的罢。”知雨的声音淡淡,像雨点般落下。
老郭回神,急忙起身,去唤丫鬟重新取了一双,搁在知雨面前。
西廊的眼睛骨碌转了一下,看看祁染,又看看知雨,再看看白茵手中的帷帽。
白茵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把帷帽递给了侍女,“想是我貌若无盐,吓到先生了。”
她出声了,东阁才跟着一起笑起来,“小姐这话可要折煞死人了。这天玑司内左右几乎都是臭男人,先生好容易见到位漂亮姑娘,自然是惊艳万分。”
白茵笑着摇头,与众人一齐动筷。
祁染这才恍然回神,仿佛一头从水里挣出,捏着筷子,如同嚼蜡般吃着碗里的菜。
吃了半天,他才发现碗里的菜是知雨时不时替他夹来的。
他脑海中思绪万千,一顿饭竟然吃得像做梦一般。
桌上其余人没像平常一样闲聊,大概是想到白茵是相国千金,多少要讲究点食不言的礼节。
食毕,碗筷都已撤去,其余人才又慢慢闲聊起来。
白茵道:“算着日子,月中便是祈泽大仪,也没几日了,司内想必最近忙得很呢?”
东阁哈哈一笑,“这事是亭主管,我们忙也忙不到哪儿去。”
白茵一双美目微讶,“我见亭主之前似乎从府内而来,还以为亭主总算得了闲。”
北坊刚要开口,知雨率先出声,“与先生一道处理些公务。”
白茵更惊讶了,“亭主平日里都是外出公务,怎得如今案牍也添了一分?”
知雨答:“先生初来乍到。”
白茵了然,片刻一笑,“亭主果然爱惜先生。”
知雨不置可否。
天色已暗,白茵是女眷,自然不会久留。又闲谈了一会儿,便扶着侍女的手起身,准备辞去。
祁染的眼神追着她,在她即将转身时忍不住开口,“白姑娘......!”
东阁圆滑,利落接话,“司内路杂,小姐且不急,让祁先生送送小姐。”
白茵笑着点头,“如此自然是好,可要有劳先生了。”
一直没出声的知雨冷不丁开口,“先生不大熟悉路,郭叔,你与先生一道。”
几人起身。
祁染刚要巴巴地往外走,袖口忽地被一拽。
他回头,看见知雨仍坐着,微微垂首,眼睫也半垂着,慢慢看了祁染一眼,“夜已深,府中有些地方并不上灯,先生早些回来。”
他肤色本就白,偏偏小丫鬟点了一旁的烛台,强光映射下更是有些惨白之意。
祁染胃一缩,登时心就软了,“晚上冷,亭主还是早些回院的好,吹着风就不好了。”
知雨眼神一淡,微微抿唇不语,半晌才松开,“嗯。”
祁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路上,白茵笑道:“亭主对先生颇为垂青。”
老郭在一旁笑了笑。
祁染下意识地抓抓脑袋,想到东阁说过白相有意让白茵嫁入天玑司的话,一句“哪儿有的事”就到了嘴边。
要开口,却又忽地想起刚才灯下知雨的模样,嘴唇动了动,话又咽了回去。
白茵只是随口一句,自然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继续。
三人漫漫地聊了几句,送白茵到轿厅。
白茵一礼,说了句多谢先生,重新戴上帷帽。
祁染看着那张淡美的脸消失在面纱后,满腹疑惑兼,惊疑不定,却理不出个苗头。
那抹淡色衣裳上了马车。
临走之前,老郭窥了几眼祁染的脸色,“大人似乎颇为在意白小姐?”
“嗯?”祁染回神,打哈哈道:“毕竟她之前送了我石丈人手稿,我肯定是要送一送的。”
“哦?真的吗?”东阁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西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
老郭要带府里的侍卫送白茵至府上,祁染和另外两人一起目送白茵的马车随一行人离去,才一起往回走。
“我可是看到先生在饭桌上,眼神几乎都没从大小姐身上挪开过,莫非一见钟情?”东阁揶揄。
祁染被她说的窘迫的要命,“阁主又开玩笑了。”
东阁“嘻嘻”一声,“亭主的脸色可精彩的很呐,北坊吓得都多吃了两碗饭。”
祁染一怔,后知后觉地头皮一麻。
坏了。
忘了白茵和天玑司还有这层关系了。
怪不得刚才知雨是那副模样,自己的司簿和自己的桃花凑到了一起,想也知道心里一定不大舒服。
他急急忙忙挑开话题,“听白姑娘刚才说,离祈泽大仪没几天了?”
西廊点头,“嗯,八日之后就是。”
祁染回想起自己之前在资料里看到的那段描述,斟酌了会儿词句,“以国师的身份,身边想必是有近侍的?”
东阁眼珠子一转:“这就说不准了,国师神出鬼没,我们平常也不会去打听国师身边有什么人。不过南亭是管这些的,跟国师的关系...嗯,比我们都近一些。”
祁染心里快速思考着。
这么说,他从资料上推测出的那个有可能和闻珧走得很近,却没留下过分毫记载的“不存在的人”,大概率就是知雨?
西廊一板一眼开口,“先生一直很想近观国师,日子也快了,先生到时候就可以看见了。”
祁染见他们说得自然,不由得满腹疑窦。
不是说除了皇帝,无人知晓国师真身吗?但看他们的语气,对国师要当众出行这件事又没有半点担心。
东阁见祁染不说话,以为他想观瞻国师想的不得了,于是笑道:“先生急什么,国师大人又不会跑,随时都能见着的,先生且安心等着那日就好。”
祁染尴尬地挠挠脖子,“虽然这么说,但——”
东阁脚步一停,惊讶道:“怎么,先生还没与南亭说情吗?”
祁染被戳中心事,老实巴交点点头。
东阁打量他一会儿,摇摇头,“我还以为这事早就定下来了,难不成先生如今又不想近观国师了?”
“那倒也不是。”祁染尴尬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吧。”
白茵刚才说知雨垂青他,他愣是找不到能客气的话,因为确实如此。
也正因如此,他思来想去,太爷对自己已经很好了,自己还拿这么大的事去求人家开后门,不是为难人家是什么?恩将仇报啊。
东阁脚步停住,眉头微锁。
她一向是爽朗快意的模样,除了和北坊会因为拌嘴而吵得不可开交,平常都是笑嘻嘻的,惹得府里丫鬟都喜欢围着她转,祁染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板正脸色。
估计是他打探国师的事打探的太多了,饶是她好脾气,也开始觉得不快了。
西廊抬头看她一眼,拽了拽她的袖子。
祁染最不喜欢惹姑娘家生气,见状急急忙忙开口,“阁主,其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事难办,是我不好,不该老提这事,搞得大家都为难,我——”
“司簿。”东阁出声,打断他的话。
祁染看她脸色,心里直想不好,这一看就是真的有些动气了。
“我始终不明白,司簿为何如此生疏客气?”她拧着眉头,“司簿既然进了天玑司,我便是将司簿当作一家人看待,其他人也是如此。可司簿总这么提着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倒教人空落落的。”
祁染一愣,心里一片空白。
东阁看着他,叹了口气。
“若是司簿是这般性格倒也罢了,可我冷眼看着,与其说是司簿不善交际,倒更像是司簿不想与我们有过多来往,仿佛是不愿与我们扯上什么干系。”
祁染感觉自己的嘴皮子被黏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求救似地看了眼西廊。
西廊碰着他的眼神,慢吞吞地开口,“阿阁说得对。”
......祁染为这只小鸡绝倒。
他急忙开口,“阁主,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该怎么说呢。
说他只是千年后最微不起眼的一个人,就算现在机缘巧合来了这个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回去了。
他不是这里的人,也不能呆在这里,势必要找办法回去的,自然更是不能这样接受别人的好意。
不然等他回去了,对他好的人们该怎么办呢?
而习惯了这份好的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不是这里的人啊。
祁染茫然不已,心内一片空白。
[紫心][紫心][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今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