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孵化空间只亮着几盏灯。
大部分工位已经收拾干净,打印机在角落里工作结束,又归于寂静。空气干燥,机器的焦热气味贴着地板蔓延。
林阙坐在靠窗的位置,屏幕反光映在她脸上,把眼下那道阴影照得清楚。手还落在键盘上,语音识别模块刚跑完一轮测试,又开始输入新的中断处理逻辑。
外套搭在椅背,咖啡杯空了。一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这个位置,中途也没停。
指节偶尔抵住眉骨,缓一缓被屏幕光照得发胀的眼。键盘敲击声均匀,没有迟疑。
屏幕上的项目名还在闪动:「Mirro」。
她自己取的,意为镜子。但不映脸,只映情绪。初步模型只用本地模型分析摄像头前的表情和语音特征,不联网、不上传、不记录,不干预用户。它只弹出一个提示框——
[您当前状态:正常 / 需调整 / 不佳]
没有解释,没有建议,只给提醒。
林阙知道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对于部分群体来说收效见微。平台质疑它缺乏“情绪价值”,说它不够“黏人”。她的合伙人也不认可,觉得这种“冷感产品”没有市场。
但她坚持了十个月,没改过这个核心逻辑。
真正陷进情绪困扰里的人,往往连判断力都失去了。她要做的,不是共情,不是引导,只是确认:现在,是不是出问题了。
过去这十个月,系统逐步迭代,模型稳定,功能已基本成型。她原以为再跑一轮测试,就能部署发布。
可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个价值模型,尤其是她的合伙人。那个总说“用户要的不是提醒,是安慰”的人,已经整整两周没出现在孵化空间了。
屏幕上的反馈曲线稳定平滑,测试数据符合预期,她把窗口最小化,开始准备对接配置文件。习惯性点开远程端口时,页面却弹出了一行红字:
[Port-03响应失败,连接断开]
林阙手指微顿。
刷新页面,重新加载日志,未见异常。模型缓存完好,系统连接正常。她快速切换页面,调用远程配置资源。
第二行提示接着弹出——
[权限拒绝,账户不可访问]
她靠回椅背,视线没离开屏幕,指尖轻敲了两下桌面,然后点开团队权限列表。
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跳出新邮件提醒。
【平台系统通知:项目主控账户已变更,API服务暂停。请在72小时内完成重新认证,否则系统将强制下线本项目。】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钟,手撑着桌面起身。
空调出风口嗡的一声,椅腿刮过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林阙拿起手机,拨了号码。
无人接听。
又拨了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低头看着屏幕熄灭,手腕绷了一下,没再拨第三次。
回到屏幕前,换到团队权限平台查看操作日志。
三小时十三分钟前,韩屿登陆后台,将主控权限转至一个陌生邮箱,并在十分钟内移除了她的所有开发权限。系统记录理由是【用户自愿退出团队】。
时间点精准地卡在林阙开启勿扰模式的测试周期里。
她没说话,将手边空掉的咖啡杯拿开,把笔记本往后推了几厘米。
屏幕反光下,嘴唇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直线。
林阙很快动作起来,直接调用备份目录,试图将旧版本还原到本地。操作过程中,每一次点击,没有急促,也没有犹豫。
平台留有一周前的快照版本,系统提示需清除异常账户绑定记录,否则无法重启API接入。
她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急路径,确认操作流程后,开始删库。每删除一个子路径,都反复检查是否遗漏了接口绑定。
操作途中,系统提示框扫过一条注释。
韩屿给demo页面留下注释:[一起上线吧。就像说好的那样。]
日期戳显示三个月前。
她盯了几秒,直接删除,没有保留。
韩屿是她大学时认识的学长,产品方向,比她更会表达。创业初期,她写技术、调模型,他对外沟通、谈资源。
过去半年,两人一起过审孵化器,拿到平台资源。外界看他们像是互补型搭档,团队稳定、目标一致。
毕竟对方承诺过:“你管技术,我去开路。”
项目初期确实并肩过一段时间,但从未真正站在一条线上。他不认可她的设想,反复说“用户要的是安慰,不是提醒”,质疑她的封闭逻辑,埋怨这个产品“没规模、没粘性、没钱途”。
她不解释,也不改。只是执意:“我做的是提醒,不是取悦。”
今天,他用最干脆的方式切断了权限,拿走了他们的主控接口和API接入。
林阙看完日志,面无表情地关闭了窗口,转入离线部署流程。她知道时间不多,接口权限被转移,项目很快会被清退。
启动构建命令,她准备部署一个不依赖远程的轻量版本。
风扇声突然加重,屏幕亮度自动调低。她揉了下太阳穴,后颈僵硬,眼前发涨。
双手交叠在键盘上,头往后一靠。
屏幕加载进度条卡在73%。
林阙点开后台日志,发现部分模块调用失败。远程数据结构被抽走,原始模型的多个函数入口失效,构建被迫中断。
[项目状态异常:权限校验失败]
她靠近些,把鼠标点得更重了一些,像是试图压过那些跳出来的提醒。
系统又弹出一条通知,挡住了页面中心:
[因主控权限缺失,平台将于72小时内移除该项目的接口注册]
[当前状态:清退前冻结期]
这意味着倒计时正式开始。
不是产品冻结,而是她到现在的全部努力,从此刻起开始消失的倒计时。
林阙将笔记本稍微转了个角度,重新拉出离线配置路径,屏蔽全部云端依赖,选择本地强制运行。
她打算启动一个轻量版。
不调用远程接口,不依赖平台认证,不接入正式服务器。
就让它裸着跑,只保留那个最初设定的提示框。只要跑得起来就足够了。
系统弹出提示:
[本地验证失败,是否强制运行?]
她轻点[是]。
进度条缓慢加载的过程中,林阙靠在椅背上,头偏向一侧,一只手搭在额角。
疲惫像裂缝,从后颈一路蔓延上来,胃里发紧,眼角泛酸。
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从包里翻出退烧贴,撕开贴在额头上,又咬开功能饮料瓶,咽了两口,把胃里的翻涌感压下去。
脑子里有那么一瞬想过:如果放弃了,是不是反而轻松。
但很快又被否定。
远程模块被移除之后,系统界面简陋得像个半成品。
林阙调低屏幕亮度,在微弱的灯光下对比变量数据,又为缓存机制加了一层压缩脚本。
新的提示弹了出来:
[非认证版本,存在异常波动。请确认是否继续部署?]
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指尖重新落回键盘,一行一行输入新配置路径。动作平稳,却没了最初那种冷静。
测试环境建立完毕,林阙点击运行。
绿色控制台一行行刷屏,直到最后一行定格在:
[轻量测试版已部署]
她凑近屏幕,看了一会儿,确认那行字确实存在。
终端右下角忽然亮起:
[当前状态:未验证,强制运行中]
林阙没有动。
眼圈轻微泛红,始终没有眼泪掉下 。
她撑着桌面,低头把脸埋进手背里,闭眼,小幅度呼吸。像是在压制什么,争取短暂喘息的时间。
此刻周围没有声音,没有时间,也没有人群。
她的世界里只剩一块屏幕,一段代码,一个独自守住的提示框。
—
早晨七点一刻。
灯还亮着,屏幕也没黑,终端右下角的运行提示还在缓慢闪动。
林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最后看到的那行日志还停在“运行中”。
睁眼那一刻,眼前的光有些刺。后颈钝痛,喉咙也干得发紧。
她抬手按了下太阳穴,贴在额头上的退烧贴已经翘了边,有点黏,也有点凉。
缓缓坐直身体,转动脖子缓解浑身的僵硬,还没来得及操作电脑,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跳出平台运营的消息:
【投会那边我给你留了个10分钟展示口,上午十点开场,你能不能上?】
【人家那边临时空了个坑,说如果是你,就让试试看。】
林阙看着那两行消息没立即回。
手指在桌边敲了两下,视线转向屏幕右下角。
系统还在后台运行,轻量版的提示功能如期弹出,页面简陋,界面略滞,数据反馈曲线在边缘浮动。
她点开详细日志,发现模型读取时间延迟,偶有中断记录。处理逻辑过简,缓存机制不够成熟,一旦用户环境不稳定,就有崩溃风险。
这不是能上线的版本。
但她只有这个了。
办公室门口传来门禁刷卡声,远处走廊有人在交谈。
早班开发陆续进场,有人路过时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低声问了句“还没走?”,没得到回应。
她坐在桌前,低头接着看屏幕。
系统自动弹出资源优化建议,她关掉了。没用。
那边又发来了一条补充提醒:
【只能展示一次,不能出bug。我就帮你到这了。】
林阙合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点开桌面笔记本,写下一份演示用的配置路径草稿,标好顺序、数据源、接口弹窗逻辑。
她不是没想过拒绝,但没有选择。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融资会,而是她手里唯一能挽回项目“存活资格”的机会。
林阙始终不擅长在台前表达。过去的投会都是韩屿负责,他爱说、会讲,知道怎么包装愿景。
但现在这个项目只剩她一个人,她得自己讲清楚,哪怕只是十分钟。
她低头,伸手取下那块已经温热的退烧贴,贴纸边角卷起来,动作缓慢。
手掌还带点凉意,食指敲了敲桌面,将注意力拉回来。
光线从玻璃窗洒进来,城市的清晨像刚醒,但她的一天已经过去一轮。
眼底干涩,嘴唇泛白,桌上的咖啡渣沉在纸杯底。电脑风扇开始响,整层孵化空间也开始热了起来。
她清理桌面,把空掉的饮料瓶扔进垃圾桶,又从包里翻出备用数据线插上。
系统后台只保留演示路径和异常记录,其他都被手动关掉。
最后打开通讯软件,点开对话框,简短回复:
【我去】。
消息发送出去后,林阙将手机放到桌边,视线回到屏幕。
终端右下角的提示仍在闪动:
[当前状态:未验证,强制运行中]
孵化空间的灯光依旧明亮,窗外的城市像刚入夜。系统还在跑,风扇声微响,光标一闪一闪地跳。
如果不争取,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