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断链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作为一个瞎子,我没法杀人也没法防火,只能翘着腿躺在软塌上,陷入了沉思。

步青山白日与我说,张玄阳去劝架了,我再要追问下去,他的嘴巴却又紧得跟河蚌似的,怎么也撬不开。

步青山我还是有点了解的,除了来登云峰卧底以外,其余的事他从不骗人。

看来这架非同一般。毕竟张玄阳的老巢里还住着本座这个魔头,除非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张玄阳必不可能只留一个步青山看着我——尤其他的爱徒和我还有那么点不清不楚。

“那是劝谁的架呢……”我换了条腿翘,突然想起来之前听花落说过江湖八卦,张玄阳和芙蓉山庄的柳庄主似乎过往甚密。

难道是……他们有私情!

“嘿嘿……”一阵猥琐的笑声传来,我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江湖上最大的八卦了!我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顺着步青山的话,下山去瞧瞧。

不过今日步青山的举动很诡异,他居然要主动放我走?

他必然不可能真心实意,步青山这小子要是那么简单也骗不了我一整个登云峰的人。

这俩狗师徒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些烦躁地把腿撂下来,但没砸到床板。

“唔……”身旁传来一声闷哼。

我的表情有刹那的僵硬。

三个时辰前。

步青山领我到了一间屋子,木门“嘎吱”打开,他对我说:“你暂时住这吧。”

我站在门口闻了闻,是水洗过的皂荚香,干净清爽。

我象征性地“环视”了一下,问道:“这是哪?”

他没回答,说了句“小心门槛”,然后把我牵进房里坐下,道:“你在这里呆着,我还有些事情处理,你有什么需要到门口说一声就行。”

“等等,”我立刻出声,郑重道,“我现在就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脚步声停下,他问:“何事?”

我抬抬下巴,“本座要沐浴。”

步青山似乎被噎了一下。

我自认为这是个十分合理的要求,皱眉道:“本座屈尊来你们这个小破门派,住的不好也就算了,总不能连个澡都不让洗吧?”

这可是大实话,在正气崖呆了这么久,我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淡淡的酸臭味。

我堂堂婆罗教教主、江湖上叱咤风云、风流倜傥的白某人怎么能臭?

步青山似乎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所以没多久,房里就多了个浴桶。

“大师兄你这么早就沐浴吗?”搬浴桶的昭明楼弟子问。

不等步青山回答,我就往他身上一倒,道:“人家也不想,可大师兄一定要在白天和人家一起呢!”

“……”

我感觉到身边人周身气流都发生了变化。

“大……大大师兄我……我我先告告告退了!”那弟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吓得声音都哆嗦了,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谁知还没出门就“哎哟”了一声——摔门槛上了。

造得什么孽哟。

步青山声音有点气恼:“你这是做什么?”

我心情愉悦地站直:“为了让大家都知道婆罗教的诚意啊!教主白覆舟不计前嫌,愿与昭明楼重修旧好。”

管你步青山是不是名声扫地,老子先过过嘴瘾,左右你现在不能拿我怎么办。

但是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喂,你总不能让我这样洗吧?”我双手一抬,哗啦啦一阵响。

步青山无奈道:“这是黑水沉铁,钥匙只有一把,”他顿了顿,“师父一直随身带着。”

我嗤笑:“这么说你没办法打开?那你还想放我走?”我冷了语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步青山声音里居然带了点自嘲:“我知道,登云峰之后你再也不会信我,但昭明楼……不是久留之地。至于镣铐——你手下能人众多,花落和千重想必都是有办法的。”

我听出一丝不对劲。

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把我抓回来,现在却要放我走,这样前后矛盾,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解不了就不解了,我索性问:“为什么?”

他没回答。

看来又是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这个人最有好奇心,他越不说,我越要探个究竟。

不过来日方长,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只要日后能撬开他的嘴就好办了——之前在登云峰可是很容易的。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

“我要沐浴,”在他开口之前我截断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沐浴,不然我就直接躺在你床上。”

如果我没猜错,这正是步青山的房间。因为房间的味道和他身上那股子一闻就穷得叮当响的皂荚味如出一辙。

而步青山——有洁癖!这还是我在登云峰的时候发现的。有一次我赶了三天的路,风尘仆仆地回来想找他唠唠,他不在房间里,我居然就躺在他床上睡着了。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白床单上的淤泥,嘴唇哆嗦着,瞪了我半天没说出来话。

眼下他依然没说话。

“怎么,还是没办法?”我就喜欢看人难堪,正打算故技重施,往床的方向走去,他立刻出声。

“好。”干脆坚定毫不犹豫。

没一会,步青山领着我七拐八弯,然后到了昭明楼最负盛名的“剑海”。据传此处埋是上古铸剑师铸剑之地,剑气浓厚,昭明楼也就将其作为贮藏宝剑的剑海。

还未近前,门口就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据我多年经验,这种时候留下来看守剑海的,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的弟子。果然,这个连大师兄都没见过,不会搞关系,脑筋不太行,换作是我已经把他扔到山底下去了。

一般有分量的人大多不会自己说自己厉害,身后都跟个小弟,在一些必要的时候跳出来,喊上一句类似于“瞎了你的狗眼!这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牛羊派震山虎李二狗李大侠!还不滚过来参拜!”这样涨气势的话。

既然步青山够意思,我就暂且委屈一下,帮他亮个身份好了。

我往前一站,昂首挺胸道:“你爷爷步青山。”

“我呸!我爷爷在地下五尺等着你呢,你还步……大师兄!”这嚣张小弟瞬间像被浇了水的火药,一个闷屁放不出来,跪在地上直喊“大师兄恕罪”。

所以说祸从口出,我们婆罗教的人都是直接动手的。

步青山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不认识我倒没什么,只是言语粗鄙,还在婆罗教主面前大放厥词,有损我昭明颜面,门规十遍,抄完署名贴在公堂。”

那弟子哭得好大声。

我和他边走边感叹:“看不出来你对门下弟子要求如此严格。”

他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连连摇头:“都怪张老头,你们好好一个昭明楼,搞得像净心观似的。”我想了想又坏笑着问他,“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还是我登云峰更逍遥快活?”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停下,四周静得连鸟叫都没有。森森杀气不知不觉从四面八方奔涌,慢慢地把周围的空气全部填塞,直让人透不过气。

啊!多么熟悉又迷人的味道!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可惜我现在是个瞎子,看不见此等恢弘场面。

步青山道:“这里剑气最盛,可助我斩断你身上锁链。”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

斩岳,江湖上五大名剑之一。不过我一直觉得步青山和它名字犯冲,一个青山一个斩岳,啧啧。

霎时间空中气流涌动,他像是携了万钧雷霆之势,狂风怒号奔袭而来,黑色世界似有两道无比鲜明的金光闪过,只听得“当当”两声,铁链立断,手脚间顿时一松。

“当啷。”困我多时的破铜烂铁砸落在地。

过了一会,步青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好了。”

不过我并未在意,想必是废了点内力,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于是我很愉悦地在他房中洗了个痛快澡,然后舒舒服服地准备躺上一躺,步青山也很识相地没有来打扰我。

说起来,自打来了昭明楼,我就被关在正气崖,没睡过一天好觉。这床虽然没有我登云峰的绵软,倒也勉强凑合睡,不知是不是今天出来活动了一圈,我居然一闭眼就睡着了。

我像踩在云朵上,似乎下一步就要踩空,却总也掉不下去。

做瞎子做久了,猛地看见阳光,还有那么点不适应。

不过眼前的景象倒是挺熟悉,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还有一堆小破屋子,一看就是我的老巢登云峰。

远远地瞧见白放歌抱着胖胖在院子里午睡,脸上盖着本书挡太阳。

太久没见这老家伙我居然还有点想念。

我刚准备打个招呼,就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气呼呼地从石阶上冲过来,千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当时的千重还比我高那么一点点。他似乎想拉住我,但被我一下甩开。

“老头!”我看见自己一脚把白放歌的椅子踢断了一个腿,“谁让你把我屋子拆了的?”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在外面玩了一年多,回去一看,住的地儿连房顶带木门,全都给拆完了,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气得我直接就冲到白放歌那要个说法。

这么大动静,白放歌不得不把书从脑袋上移开,掀掀眼皮子,看见是我又把眼皮子合上,“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打扰我睡觉,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找揍还是换个时候。”

我撸袖子,一把推开拉我的千重,“我今儿个还就来了,你倒是说说,凭什么拆我屋子?”

“喵~”胖胖吓得蹿到了白放歌脖子后面,暗中观察。

“反正你也不回来,”他躺在摇椅上,说得云淡风轻,“正好我想扩扩院子,拿来用用。”

我听了这话怒火中烧,可惜我不是他的对手,但千重在边上看着,岂能输了面子?我就梗着脖子喊,“那么多人屋子你不拆,偏拆我的,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的触他逆鳞,他眼都没睁,抓起书就朝我扔来。那书直冲着我胸口,破空之声绝非一般,若被打中不死也残,我连忙闪身躲避,可是——

“噗——”

“轰——”

我蹲在树边,把捂着眼睛的手指挪开,顺着地上的血线望过去——千重趴在被撞断的灯柱前,试了几次想爬起来,都跌了回去。

“千重!”我赶紧过去,想要把他扶起来。我刚碰到千重的胳膊,就听到白放歌目中无人的声音——

“我劝你还是赶紧去找代悲翁,这小子现在肋骨断了三根,强行扶他起来指不定戳到哪个内脏,神仙也救不回来。”

代悲翁是婆罗教唯一的大夫,大大小小的伤都找他治,所以惯出来他爱答不理的臭毛病。

“你!”我气得关节捏得发白,但我知道我就算打也打不过他。

“千重,你等我一会。”见千重点了点头,我急忙便往后山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他面前那本书,吓得我差点没从云上跳下去!

《太一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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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见我
连载中书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