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阿舟……”有人在叫我,可我看不清他的样貌。他一身青衣站在桃树下,像是和我挥手。
我缓缓朝那走去。
我快要走到他身边、看清他的脸时,周围突然冒出无数剑光,一齐朝我们压来。那人急忙喊了一声“快走”,独自冲进剑阵。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任漫天血雨飞溅。
他是谁?
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我又往他身边走。他背对着我奋力挥剑,脚下全是残肢。
“你是谁?”我问。
他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竟然还是一张模糊的脸。
“嗤——”匕首从他心口贯穿,透出血色的刀尖。
“我是步青山啊。”他说。
“步青山……”我念了几遍,摇摇头,“不对,你不是步青山。他不会杀人。”
“我当然不会!可这都是你教我的!都是你!”他的脸突然近在咫尺,原本秀丽的五官因憎恶的表情而扭曲。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他心口的匕首汨汨淌血,整个人被染成了血红色,像话本子里的妖邪,下一刻要将人撕碎。
“是……是我?”我被他揪得踉跄。我有点不明白,可他却说是我。
下一刻他脸上的伤痕全部隆起来,皮肤上逐渐显露出一道道沟壑褶皱,五官再次扭曲——那是张玄阳的脸。
“张玄阳”大义凛然地痛恨道:“邪魔外道死有余辜!”
我还在错愕时,心口蓦然一痛,原是那把斩岳贯穿了我的身体。
我一掌全力拍向“张玄阳”,他身体如无凭断雁向后飘摇,于二十丈外坠落。
他嘴角渗血,抬头对我怒目而视:“你果然……要杀我师父……”
我退了两步,那张脸赫然又变成了步青山!
“你怕什么?”我却再不能退。身后有人一把扇子抵住我,大声将我喝住:“你怕什么!堂堂婆罗教主像什么样子!”
我扭头一看,居然是白放歌!
再回身一望,步青山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一瞬间飞掠至我眼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的目光把我死死地钉牢,一面缓缓抽出我体内的剑。
铁器摩擦着血肉筋骨,浓重的铁锈气息,似乎将脑中的什么东西唤醒。我头痛欲裂。
“杀了他,”白放歌说,“反正你也要杀他师父,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不如连他一起杀了。也好让他们地底下也做一对好师徒。”
“杀了他。”脑海中的声音一再重复着。
“杀了他。”白放歌又说了一遍。
步青山仍像一头饿狼看着将死的猎物一般盯着我。耳边和脑中的声音交织堆叠,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所有的色彩、形状都像麻绳一样被胡乱地拧在一起,我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大片灰蒙蒙的色块,和一团团糊在一起的影子。
“杀了他。”只有这三个字清晰异常。
片刻后,我缓缓抬手。
“咚——”我还没有发力,眼前天旋地转,而后后背和脑袋一阵剧痛。
一人在我头上一探,骂道:“眼睛瞎了脑子也坏了是吧?烧成这样还不快滚回去!”
我想回头,可白放歌和步青山的影子都不见了。
“这脑子不会真坏了吧?”他仍叽叽喳喳地叫着。
听声音是谈旌。他似乎又说了什么,声音一会大一会小,一会清楚一会模糊。然后我被丢到了一个人的背上,他的衣服有点冷,还有点湿。我打了个寒战。
谈旌在一边道:“想死别在我这,出去后你爱死哪死哪。”
“嗯。”我应着,蹭了蹭那人的背,好歹体温是暖的。
他似乎背得很吃力,走几步总要歇一歇。我又没什么力气,所以总会从他身上滑下来,他不得不急忙把我捞上去。
“嘶,他这么不消停,你怎么受得了的?”我听见谈旌问那人。
我不满意,我明明很安分。可没听见那人回话,他只沉默地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亮了许多。我被放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上。
谈旌说:“等着。”我听到一阵很大的摔门声,几个人抬了什么东西进来,重重地搁在地上。
我蜷着身子蹭了蹭,身下好像是被子。我拽过来盖在身上,暖和一点。
方才不明显,现在发现自己浑身冰凉,一直打颤,头重脚轻,晕晕乎乎。
大约是得了风寒。
我小时候最喜欢得风寒了。练武虽然不能偷懒到痊愈,但至少白放歌会允我休歇半日。
可谈旌甚至比白放歌更残忍。
没过多久,身体再次腾空,我被抓起来扔进了浴桶。
四周温度骤升,一下子暖了起来。
“我说白教主,您这是唱哪出啊?昨个我也没说什么,就让你帮我杀个人,也不至于这般自暴自弃吧?”谈旌听起来很费解。
我的脑袋像被冻住了,说不出任何话。
“哦我明白了,和姓步的小子闹矛盾了。”他“啧啧”两声,道,“我一猜你俩就得闹翻,这一个魔教头子,一个武林正道,吃饭坐一张桌子就够稀奇的了,拔刀相向是迟早的事,犯不着要死要活的。”
他一边叨叨着,一边往桶里加东西。风寒之下,我的感知似乎迟缓了很多。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又也许只是他放进来沉入水中的药草。
与昨天略有不同的是,我除了感觉到灰蒙蒙的光线外,手腕处又开始了若有若无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咬。
我想要去挠,却被他按住:“这是药在生效,你这么一挠,可全都白费了。”
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脑子实在晕乎,于是不再动,任谈旌摆布。
又过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谈旌哼了一声走过去,我依稀听到那人谈及“拜托”“离开”“照顾”之类的词,而后走到我身边停了一会,一字未言,最后终是离开了。
我想问那是谁,是不是步青山,他说了些什么,但嗓子干得冒烟,竟是连个声调也发不出。
大约是风寒太严重了。
屋里没人说话。我像漂在水上的木头,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仿佛过了几个时辰,手腕处的刺痛消失了,经脉似乎更宽,里面涌动着温暖的气流。
谈旌收了我脑后的针,道:“你手腕伤处已完全愈合,若无意外一炷香后可行动自如。至于眼睛,明日便可恢复。”
如若我清醒,必然对此十分欣喜。可我脑中一片混沌,含糊几声竟然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睛上敷了厚厚一层膏药。世界一片漆黑,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想步青山大概已经走得很远了。
“阿嚏——”我摸索着起身,按住被风拍开的窗户,一边后悔那夜的冲动行为。奈何这屋子老旧,窗子合不严实,缝里钻进来飕飕冷风,让我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
“白教主前夜卧石听雨,今晨又临轩赏雨,可惜我这灵猿岛无佳人相伴,真是浪费了白教主一番雅兴。”谈旌推门而入,阴阳怪气道,“还挺能跑,都跑到无音林了,那么喜欢水,你怎么不干脆掉水里沉下去算了?”
我茫然道:“前夜?”
他没好气道:“白大教主在我施针时晕厥,昏睡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令人瞠目。”
我干笑了两声。
他也没继续拿我开涮,过了一会问:“我之前的提议,白教主考虑的如何了?”
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我笑道:“怎么,你很着急?”
谈旌哼了一声:“我急什么?我在这灵猿岛待了数十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倒是你——”
我道:“我更不急。岛上风光无限,我正好再享受一番。”
谈旌一噎,说了声“随便你”,像是真的不在意一般,悠哉地泡了壶茶,邀我共饮。
“菊花茶,配以枸杞决明子,清心明目,适合你。”
我喝了两口,放下了茶杯。
“怎么,喝不惯?”
“有酒吗?”
“有,但我偏不给你喝。”谈旌淡声道,“借酒消愁愁更愁,我可是过来人。”
我没再说话。
窗户没关好,还是有点冷。
“那小子走了。”他突然说。
我笑笑,淡声道:“那又如何。”
“哈!”谈旌似乎很开心,他伸了个懒腰,“你们两个真是有意思。他走之前千叮万嘱让我照顾好你,你在这因为他郁郁寡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有什么。”
“有什么?”我摩挲着茶盏上的云纹,“什么都没有。”
谈旌沉默片刻,突然转了话头道:“你可知找我救人,须得留下一样东西。”
我忆起步青山说过的话,点点头:“自然知道,大名鼎鼎的‘金不换’的规矩,谁敢不从?”
“看来姓步的小子和你说了不少,”他砸砸嘴,似乎有些得意,“那你可知,他为了求我救你,留了什么?”
这问题我也想过许多次,步青山一向俭朴,衣裳破了也打两个补丁继续穿,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也许就他那把破剑了。
我心中划过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但很快被自己否决——一个执剑者怎么可能主动舍弃自己的剑?那是对他自己的背叛。
他见我不答,故作神秘道:“你待会就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药膏洗去,金针刺穴。
谈旌一改方才揶揄调侃,严肃吩咐道:“坐稳了,别说话。”
不同于前几日的飞针连环,这次谈旌下手很小心,每一针都深思熟虑,谨小慎微。
我盼了许久能重见天日,可真到这一刻,心里反而平静得多。
大概是结果显而易见,失掉了让人好奇的**和为之波动的心——如同所有注定的事。
我想此时步青山已经在往芙蓉山庄的路上,他会不会半路遇到人围堵,毕竟他叛出师门闹的人尽皆知。
还有千重已经二十多天没见着我了,会不会急得在余音楼大闹,抑或是去找花落求援。
林知许和薛寒采还在不在岳州,到哪里能寻到他们。
花落和几大魔星能否安抚众人,下月会不会去芙蓉山庄。
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谈旌长舒一口气,有些疲惫道:“成了。”
我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