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歧路

夜里落了雨。

“哗啦哗啦”的雨水打在树叶上,似乎和此前无数个雨夜没什么区别。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晚饭时我问步青山,想不想当天下第一

步青山似乎很意外,茫然道:“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我在盘子间敲来敲去,杯箸间“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杂乱无章。我心烦,他也别想好好吃饭。

他没恼,静静坐在一边,乖巧的很。他缓缓道:“阿舟,你知道的,不论什么事,沾了‘第一’的名号就会很麻烦。”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答着,筷子在不知道哪盘菜里搅和了半天。

他说的没错。只要有人便有**,武学一道最高的位置下,堆积着成千上万的白骨。千百年来为争夺第一而癫狂入魔者不计其数,不论缘由几何,最终没一个好下场——白放歌就是例子。

他接着道:“我入昭明楼是偶然,被师父收入门下成为大弟子更是意料之外,我一直只愿把师父交代的事情做好,从未多想其他,更遑论什么天下第一。”

是了,步青山做什么都是遵从师命,他是温和知礼、正义凛然的侠士,怎会为个虚名跟人争个头破血流。

我许久不言,手上敲敲打打也没劲了起来。他按住我的手,有点不安道:“你难道要去争么?”

我故作叹惋道:“自然不想,你瞧我现在这幅身子骨,哪是那块料啊。”

“那为何有此一问?”

“自然是梦到了我的死鬼老爹,”我随口扯了个理由道,“非要当什么第一,死的骨头渣子都没了。”

步青山沉默了好一会,憋出一句:“节哀。”

我顿时笑得东倒西歪,白放歌是他师父的死对头,他可不是只能说‘节哀’么?”

他问这话时离我极近,我鼻中吸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我收了笑,抬头道:“你见过凝烟了。”

他默了一瞬,道:“是。她跟我说了不少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他斟酌了一下道:“婆罗教似乎形势不妙。”

既然他挑明了,我也不藏着。我道:“几个臭鱼烂虾,还成不了气候。”

他沉思片刻道:“阿舟,我知你心切,但如今形势未明,你又伤势未愈,不可轻举妄动。”

我叹道:“你说话越来越像你的老古董师父了。我自然知道要等伤好。再说有美人作伴,我可不急。”

谁知步青山听了我的调笑之言,反而郑重道:“阿舟,此事我本想过几日你眼睛痊愈了再谈,但……凝烟姑娘告诉我,我师父因松鹤派之事被扣上了残害同道的罪名。可他自从离开无波峰后就失去了消息,江湖上找不到他,各大门派似要在下个月的万盟会上对我门中弟子发难。我得动身去寻他们,届时……要与你分开了。”

“……”合着凝烟对我和步青山分别说了不同的话?分别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我二人自江天暮雨至今算是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只怕万盟会再见时,情况便大不同了。

算了,这样也好。

我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怅然,敷衍着点点头:“唔,好。若你着急,不如尽早动身。”

我想着步青山不如赶紧走,我一个人行事也方便些。可他听我这么说话里竟然带了幽怨的味道:“你都不挽留我。”

恰有微风探入,和步青山约好了似的,吹了几绺发丝拂在我手背上,挠得人心也痒痒的。

我心中一叹,面上道:“你师父的事不是头等大事么?我若耽误了你时间,让你师父和师兄弟们身陷险境,不是成了害你不孝不义的罪人?”

步青山一噎,半天低声道:“你何时这么理智了。”

我淡淡道:“人总会变的。”

他意有所指道:“有的人会变,有的人不会。”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赶紧换了话头:“你说谈旌每次给人看诊都要留一件东西,你给他什么了?”

我不过随口一问,步青山却支支吾吾起来。

“没,没什么。”他说。

我起了玩心,一边大惊失色道:“不会像话本子里说的,被砍了一手一脚吧?”一边伸手向他的脸摸去,却被他灵活一躲。

我嘀咕道:“又不是没摸过,害羞做什么。”我又试了几次,发现他有意躲着不让我碰脸,我只好逮住机会往他胸口探去。

嗯……手感还是很好,不愧是习武之人。感受到他呼吸乱了几分,我满意地捏了捏手下的肌肤,他倒吸一口气,按住我胡乱游走的手,低声呵我:“阿舟。”

我义正严辞:“我这不是检查检查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我们步大侠江湖英杰,青年才俊,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可不能□□有损。”

这种话我信手拈来,他通常会脸色微红地说一句“别闹”,然后挣扎着躲开。可这次他却不动了,我耳边轻声道:“那你呢?”

“我什么?”我胡乱应着,手正往他手臂摸去,却被他一下子掰回来放在他胸口。

我僵住了。

“咚、咚咚、咚咚咚。”他心跳得极快,皮肤下那样浓烈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涌向我的手心,再经由血液流淌到我的心里,我有些心猿意马。

“你可有梦到过我?”

我发怔,而后想起他该是在问我那句“梦中情郎”,我点点头张口就来:“当然,梦见我二人比武,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我以半招之势险险胜出,赢得婆罗教和昭明楼一齐喝彩。”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听来委屈,抓我手的力道不自觉大了些。

我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不知为何话堵在嗓子眼,就是说不出口,于是屋里又静下来。

过了一会,似乎晚风也替他不忿,煽动着窗户一起对我嚷嚷。

当然梦过。我自幼时起便睡不安稳。每到睡觉总有许许多多的事入我梦来,导致我白天总是昏昏沉沉。不过少数时候梦也让人愉悦。

我梦到过步青山改了冷脸,同我把酒言欢;梦到过他教小六子习武,我在一旁喝茶偷懒顺便偷看他几眼;梦到过他一身是血,提刀踏月而归;还梦到过他和我上昆仑采雪,去草原纵马。

白覆舟虽然不成器,但年少热忱过。

可这些怎么说的出口?我会答应谈旌,我会杀了他师父,我会和步青山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

何必多言。

我心里蓦然一痛,顺势往他身上一倚,趴在他耳边轻笑道:“啊呀,我不记得了。好哥哥饶了我吧。”想必这动作会引得他嫌弃躲开,我能趁机挣脱,可他又没动,我反而因被他钳制住,不得不维持这个尴尬的姿势挂在他身上。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半晌,他在我耳边低声叹道:“白覆舟,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我几乎以为他要发火。任谁把真心捧出来期待对方回应,却被对方调侃过去都会生气。

我还没见过步青山生气。从前我是教主他是教众,我又携恩使唤他,他自然不敢发火。后来我发现他确实不容易生气,哪怕我故意找茬,也像一拳打到棉花上。

但这次我知道,他确实伤心了。

如果我双目不曾失明,右手不曾废去,我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一教之主,我一定心情愉悦地回答他。

见我不答,他又笑了一声,带点苦意地侧头问我:“你是教主,你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步青山不过是个跟你立场相对、废你右手的仇人。你心情好了招来玩一玩,心情不好扔到一边、或者满口搪塞之言便可打发,对不对?”

“你这么看我?”我难以置信,坐直了一把推开他,我反问他:“步青山,那你又把我当什么?”

“当然是——”

“啊,自然是魔教头子,无恶不作,不但害死了你徒弟,而且对你百般折辱,你师父吩咐必须除掉之人。”

“阿舟!”他拽着我不松手,怒道:“你好好说话!”

我使劲掰开他,问道:“你第一天认识我?步青山,若在我和你师父之间做个选择,你敢说你选的是我?”

我声音不大,我不喜欢大声说话。

可他却像被我的声音定住了,久久没有应答,甚至连呼吸都静了。

许久,他哑着嗓子道:“你又何必让我……”

我打断道:“步青山,万盟会上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

他没再说下去。

陈愚引我教众人前去,无非想让我教与武林中人相互屠戮,他与背后之人坐收渔翁之利。即便我们双方打不起来,他们还有张玄阳与松鹤派这步棋,哪怕松鹤派灭门案没找到真凶,张玄阳也身陷流言之中,在江湖正道中威信大减,各大门派再次形如散沙,陈愚等人同样是赢家。

我又补了一句:“可我会怎么做,你是知道的。”

这是陈愚的阳谋。哪怕我知道他的计策,我依然会跳进陷阱。

江湖百年平衡被打破,婆罗教或可趁此机会一举夺下中原武林——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和步青山的对局再次摆上明面。

我拍拍他:“没结果的事,趁早收手。”我想了一下,笑了笑,“不过这一路上的日子还算不错,就当是我朝你借来的吧。”

我出了门,步青山留在了房里,不知在想什么。

我循着记忆摸到了他之前练剑的林子深处,随便找了块大石头,仰面朝天。

我想头顶一定是绮红色的天,那样绚丽的色彩一点点渗到天边看不到的地方去,一定很美。可渐渐暮色四合,灰暗从地底攀上,又一点点吞噬掉刚刚被晚霞染过的地方,直到双眼再也感受不到光亮。

黑幕压下,压的我喘不过气。好在地势开阔,凉风自四面八方过身,总还可以继续呼吸。我摸了摸肚子,刚刚应该先吃点再出来,可惜了一桌子好菜。

谈旌的提议我并未犹豫太久。

婆罗教内忧外患,如果教主是个任人鱼肉的软柿子,那离亡教也不远了。我固然恨白放歌,可婆罗教上上下下那么多教众,我一个人与婆罗教百年基业比起来,终归太渺小。

就这样躺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三更,也许是五更,面上忽地多了滴水珠,冰冰凉凉,惊得我一颤,我荒唐地想着大概天上有个神女在落泪。过了一会,她好像哭得更厉害,雨水砸过四肢百骸,一阵阵后知后觉的惊痛。

可我并不想回屋。我忽然想起曾翻过的一页书册,像是哪个酸腐文人无病呻吟之作。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也许上辈子,我也是个人间惆怅客,提笔拈花,舞文弄墨。

可惜几个时辰后,又是个如往常一般的清晨,无风也无月。

文艺男青年阿舟和他的冤种对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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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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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见我
连载中书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