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喃喃

山深日短,秋寒露重。

夜间官道上也没什么人,我寻不到路,只有带着步青山硬着头皮往前走。直到听到两声狼叫,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是走错路了。

事已至此,不如停下休息会。

我摸索着找了棵树,把他靠在树上,自己坐他身边喘口气。

之前行路不觉得,停下后痛感简直无孔不入。那些被剑芒划的口子深深浅浅,一路疾驰后包扎好的伤口也早已崩开。

原来凌迟是这种感觉,我心想。只不过我的肉还在身上,倒是有几分欣慰。

风声中偶尔夹杂几句鸦声,叫得我心里烦躁不已。

我费力抬手,摸了几下才摸到步青山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厉害。医馆老头的话让我心一直悬着,若今晚步青山醒不来,可能我就要给他收尸。其实老头说的不够准,没准是我跟步青山一起见阎王。

深山老林,无水无食,还是俩重伤患,我想不到怎么活。

好在我是个会自我宽慰的人,想不到便不想了。也许是因为经历过江天暮雨的九死一生,又或者是因为白放歌的话,如果注定我要死,那便没什么可怕的。

我拍拍身边之人:“步青山,这下我要跟你一起死了,”我唏嘘道,“想不到我白覆舟潇洒二十年,一朝身死却是在这么个犄角旮旯。你说你,死就死了,还拉我做个垫背,啧,当初白疼你了。”

继而我又愤愤不平,“老子原本在登云峰享清福,都怪你小子破了我安宁。遇见你之后就没一件好事。”

说到登云峰我怒气更甚,“老子对你掏心掏肺,你呢?反手给我一剑,还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名满天下的步大侠。”

步大侠在边上睡着,毫无知觉。

手上的伤在此刻痛得尤为明显,我一时竟觉心里有一丝委屈。我冷笑道,“你给张玄阳卖命,你被打成这样他呢?怎么不来救你?还不是老子......咳咳咳......把你弄出来。”急火攻心,牵动伤口,我啐了一口血沫继续骂人。

我开始气急败坏,把遇到的倒霉事桩桩件件都算在了他头上,也不管是否与他有关。谁让他此刻任我摆布,自然是我顺心了更重要。

“我不是好人,那张玄阳就是么?你也不想想,我这么重要的人,居然昭明楼只留你一个说得上话的,这不明摆着挖坑等你跳?也就你傻,还真把老子给放了。早知道我也不找什么尸体了。白放歌死了就死了,反正他活着我打不过他,他死了我也打不着他。”

夜风弗弗,我絮絮叨叨地念着那些过往,平时被藏在记忆深处的话竟然在脑子有着分外清晰的轮廓。

“没想到现在我也要死了。我杀了那么多人,唯一发善心救过的,就只有你。你当时那副惨兮兮的样子,想必也是煞费苦心啊。”我咂咂嘴,记忆纷至沓来。

四年前我与千重正赶往造化峰赏雪,不巧山路坍塌,泥石封路。我二人正要绕道而行,没想到路边那棵要死不死的老树下咕噜噜滚了个东西下来。

是个人。

青衣短褐,身长八尺,满身泥泞中夹杂着鲜血,双目紧闭,唇无血色。

可即便这样也能瞧出他是个美人。

我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转了转,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千重道:“救他。”然后调转方向,往来路走。

千重目瞪口呆:“我们不是要去赏雪吗?”

原本就是个托辞,去哪看雪不是看,我摆摆手,“不看了,回山。”

他踟蹰:“可是……他来路不明……”

我道:“你当初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闭嘴了。

两日后,待千重把清理干净的步青山带到我面前时,我不禁感叹自己的好眼光。

剑眉斜飞,本是冷硬气势却偏生得一双妙目,抬眼间尽是风情,却丝毫不显得女气。他立得笔直,如南山竹,万壑松,一看便是习武已久。

这眉眼,这身子骨,真是个好料子。

他白放歌可以让千重为他誓死效忠,我为什么不能也找一个?

正当我打量他时,他抱拳道:“多谢公子相救。”

还挺有礼貌。

我也作出一副正人君子样貌,和蔼道:“恰好路过,举手之劳。兄台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师从何人哪?”

千重在边上翻了个白眼。

没办法,这是个美人,一见到美人我就喜欢多问些问题。

美人眼里露出茫然,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耐心等了许久,却见他歉然道:“我好像,记不太清了。”

这答案自然不能全信。把他打发走后我便派花落去查了查。毕竟这等美人,江湖上没什么名号大约是不可能的。

那日起我到哪都将他带着,一时之间教众都知道,教主有了个新的跟班,千重大人要失宠了。

这种嚼舌根的被我听到一律拖下去打三十棍。千重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情谊自然非常人所及。

不过在花落回报结果之前我也曾试探过,但美人滴水不漏。

例如我会在赏花时突然出手,他躲闪极快,但却不出招,让我掌掌打到棉花上,更看不出他武功路数。

我怒道:“为何不还手?”

他低头道:“公子救我性命,岂敢拳脚相加。”

“我命你动手。”

他右手掌心有茧,一看就是常年拿兵刃。

我问:“用刀?”

他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摸着下巴瞧他,风姿潇洒,气宇轩昂,估摸着只有百兵之君配得了。

我给他取了把剑——就是一把库房中随意挑选的铁剑。

美人看到剑眼神亮了亮,接过去就耍得虎虎生风。

“看来是个使剑的行家。”我不禁赞道。

但我却仍看不出他属哪门哪派。

造化峰附近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门派。他当时浑身是血,说明与人激烈打斗过,这样的巧合应该很容易查出身份。

果然,没过多久,花落便回禀道:“教主,他姓步,江州人士,自幼家贫,七岁时父母将其送至北斗派习武,至今十余年。”

“哦......”我有点失望地挑挑指甲,这平平无奇的人生,“全名呢?”

“不知道。”

“不知道?”我诧异地瞧着花落,这身份都查清了,怎的名字不知道?

花落神色古怪道:“这位步公子......姓步,名知道,步知道。”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

我看清了花落脸上的表情,是想笑又不敢笑。我纳闷道:“这么个美人,他家里怎么给起这么个名儿?”

“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脑子笨,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又正好姓步,故而起了如此......有特色的名字。”

打那时起我看步青山的眼神总是带着点同情。

花落问:“是否要将他送回?”

我惊诧地看着花落:“若要送回去,我开始为什么要救他?自然是留在我登云峰。”

我尽心尽力地培养他,希望他能成为继千重之后我的另一个左膀右臂。

登云峰四景:鹰喙崖,春庭轩,菡萏池,醉桃林,这些地方几乎刻在我脑子里。而陪我赏景的人不知何时从千重换成了步青山。

“你曾问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你,”我嘴边竟不知不觉有一丝笑,“我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哈哈,你听到气坏了,跟我说男子岂能以容色侍人?这倒是显了几分真性情。”

我靠在树下,眼皮子有点打架。我以前还嘲笑那些老太太,啰里啰嗦,现在自己竟也像个废话连篇的老头,把自己都说困了。但眼皮上似乎又有根线扯着,就是不让我合上。

“其实我没骗你。我这人一向自负,就算你可疑,我也依然成竹在胸,觉得自己可以把你牢牢握在手里,”说着我有点心虚,也有点难受,“我想要一个一心为我,不为其他的人。可千重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白放歌的命令。”

我又欢欣起来,却很快低落下去,“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谁知道啊,你名字是假的,剑法路数是假的,身份更是假的,我偏偏……还信了,我白覆舟……一世英名,栽你手上了。”

此刻我眼皮子上那根线终于绷不住了,“我先……睡一会……等我……睡醒了......带你回登云峰......”

在我话音落下后,四周更是死寂。仿佛我的灵魂已经飘到空中,窥探着世间生灵。

我见到了久违的明月,黄黄的像个新鲜的鸭蛋。杂草丛生的灌木里躺着我和步青山,俩人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若说是两俱尸体倒也贴切。我为自己这个想法笑出了声,但在看到步青山后便收了笑。

步青山瘦了许多。下巴甚至长出了青茬,加上乌青的眼底和披散的长发,更显得他憔悴不堪。那双极艳丽的眼此时紧紧闭着,长长的眼睫铺下来,像个安睡的孩子。他身上缠满了白布,可又有地方变成了深色。想必一路奔波伤口也裂开了,难怪醒不过来。

步青山啊步青山,这就是报应吧。看来上天注定要我俩死在这了。我心满意足地想。

不用醒来,不用去想谁欠谁,不用想要怎么面对彼此。

就这样躺在这,没有试探,没有欺骗,也没有什么正邪道义。

唯吾两人尔。

正当我怡然自得时,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

“教主——”声音好耳熟啊,是谁呢?

我正要向远处看去,意识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再次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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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见我
连载中书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