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阵

很久之前白放歌曾问过我:“你觉得人最害怕什么?”

我其实怕很多东西。

怕他抢走我最喜欢的小泥人,怕他生气把我吊在悬崖上,怕他突然发疯把千重打死。

但我知道他不喜欢听这种废话。

我说:“最怕被别人打败。”

话音未落他给了我一掌,我后背撞树,而后一头栽在地上。

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站在崖边摇着扇子,笑着问我:“你看,我打你,你害怕吗?”

我踉跄起身,捂着胸口摇头。

他见我起身,又给了我一掌,我再次倒下。

等我再爬起来时,他向我走了一步,我下意识后退。

他止步,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怕了。”

我警惕地瞧着他。

他重新摇起扇子,悠哉悠哉:“你看,你怕我打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打你。”他没有再看我,望着远处夕阳道:“人,最怕未知。”

太久没有这种感觉,我差点都要忘了“怕”字怎么写。

而现在,这种感觉重新爬上了脊背,像冰凉又恶毒的蛇信。

这江天暮雨太过邪门,甚至像把人的灵智都要吸走一般。耳畔寂静无声,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止瞎了,还聋了。

我又叫了几声步青山的名字,不出意外毫无回应。

我额角跳得厉害。褚遥岑他到底想干什么?若是想杀我,这阵仗绰绰有余。可杀了步青山对他有什么好处?明面上步青山带我下山在正道眼中无异于叛逃,可他拜在张玄阳门下多年,又是昭明楼中大弟子,若杀了他,张玄阳于公于私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小小画师担不起这个后果。张玄阳若牵涉进来,那就不是昭明门的事了,整个江湖甚至都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等等!整个江湖!

我脑中“铮”一声,褚遥岑在江湖上闯出“沧浪笔”名号之前,出身官宦!

江湖与朝廷各自相安近百年,井水不犯河水,若真是有朝廷中人妄图插手江湖事,怕不是又有一场腥风血雨。

这江天暮雨便可能才是第一步。

可昭明楼大弟子被杀,这并不是一个对朝廷有利的借口。魔教教主被朝廷所杀,岂不是帮正道肃清仇敌?无论江天暮雨要杀谁,说法都站不住脚。

那就是说,褚遥岑出现在这,可能是巧合,也或者——只是为了困住我们。

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他们其实另有目的。

到底是什么?

背后那种冰冷似乎愈来愈刺骨,让我不寒而栗。

我自诩聪明,除了白放歌我就没怂过谁。但这次,我隐隐感觉,江湖上要出大事。

五大派突然围上山,致我事前商议好进入昭明楼的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一入昭明楼就刚好遇到褚遥岑、出昭明楼却被一路尾随乃至被困江天暮雨……所有的一切如丝线般被一只手牵动着——从我入昭明楼开始,不,或许更早,这张网就已经铺开了。

要让所有的环节能连接起来,我只能得出一个结果——我登云峰,不干净。

此人能知道我的计划,能把手伸到昭明楼,甚至还能搭上朝廷……我冷笑一声,这么大能耐,待在登云峰,还真是屈才了。

我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但整个衣衫是浸湿的,鼻子里满是血腥。

时间越走,我越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

不管正道和我婆罗门有何恩怨,那也是江湖中自家事,若朝廷硬要横插一脚,甚至整个江湖都会有灭顶之灾。

不知过了多久,我竟觉呼吸逐渐困难,四周气流缩紧,耳中朦胧传来刀剑断裂之声。

我心中一喜,该是千重来救我了。

剑阵在往内收。这个强度,大约已经变换了四道生门。步青山的位置我找不到,但从剑阵中心出去需要至少两道门的变换时间。也就是说,如果不在第七道生门变化之前出去,就算千重来了,也无济于事。可若从外围撕破剑阵,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决计不够的。我不知道千重带了多少人,我只能等。

剑光更近,大约五丈,我从中听到一声闷哼。

我讶然:“步青山?”

还以为是千重,原来是他。

我的心情一下坠入谷底。就算褚遥岑另有目的,可万一步青山真的命丧于此,他也大可随便找个剿灭魔头的借口一推四五六。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突然一只**的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跟我走。”步青山几乎是喘着气在说话,这和他平时温朗嗓音截然不同。

我反握住他手,满是粘腻。我顿了顿,问:“你找到生门了?”

“走!”他只说了这一个字,猛地使劲将我朝一个方向拉去,可下一瞬又立刻松开,似乎是他的力气不足以再持续这个动作。

我想问他如何找到生门的,但到嘴边了还是把话咽下,默默跟着他走。

听天由命吧,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死。

他略走我前面半步,我能听到极重的喘息声,甚至他的步伐比来时还要慢上一些,每走一步还伴随着剑入地的声音。

我的身体略微有些抖。

我艰难开口道:“你......一道一道去试的?”

他没回答。

我心下大震。

江天暮雨的生门寻找之法只有精通八卦之人才能算出,一旦走错,不仅死门剑阵加强,锁阵速度加快,更会受剑阵反噬,比原先剑阵的力量强上一倍!

而步青山用的,大概就是最笨,但也是眼下唯一的方法——一道一道门试。

我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

半天我还是没忍住,骂道:“嫌自己死的不够快?那也别死老子边上,晦气!”

他握我的手僵了一下,而后继续往前走。

我见他没反应更是来气,咄咄道:“我本来以为至少还有两道生门的时间能活,原来你这么一闹,咱俩的小命大概也就剩最后一炷香了。”我冷笑,“正好,上炷香送我们上路。”

“闭嘴。”步青山说。

我瞪大了眼睛,这小子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莫不是被江天暮雨砍坏了脑子?

他没再说话,拖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也没再问,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愉悦。

难得的静谧。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的眼前一片黑,却有人在牵着我往生门去。两个同样满身鲜血的狼狈之人,仿佛相依为命一般。

突然他停住了,又拉了我一下,这次连个字都没说。

我心颤了颤。

约三十步开外有人嗤道:“自己送死还要搭上个垫背的?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步大侠啊!”

既然步青山说就是这,那我也没有浪费时间的道理。

我低声问他:“你还能撑多久?”

“一炷香。”

我知道他根本撑不到一炷香了。我方才探了他脉象,剑阵反噬远比我想得严重,他脉象紊乱,各种剑气在体内乱窜,加之他自己原本的内息,和被我打了一掌本就留存的内伤,此刻五脏六腑怕是几近枯竭。

“好,”我说,“别死了,咱俩账没算完。”

他没接话,而是塞了把东西给我:“拿着。”

是他的配剑,斩岳。

我从前多少次让他把剑给我玩玩,他说什么都不肯,藏得严严实实,就怕我玷污了他的宝贝,没想到这次他主动要交至我手。

我扔回去,冷笑,“本座还没废物到需要一把破剑取胜。在这躺着。”

说罢我以身为剑,射向剑光来处。

尽管我已做好准备,但破阵时的难度还是远超我想象。

不似最开始那般锐利的剑锋,一剑下去只有瞬间的疼痛。而我自小在白放歌手里长大,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并未觉得多疼。

直到现在。

剑气强了数倍,就像凌迟的刀,但极钝,致使痛楚来得晚,却延续到四肢百骸。

我尽量忽略疼痛,大致算了算,步青山带我来之前已经破了内阵,眼前还剩外阵的三十人。

也就是这炷香每燃尽一寸,我便要杀一人。

剑阵的优势在于一荣俱荣,三十人结合在一起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若是同样使剑之人破阵,必是惨败。而我修习的恰是掌法。剑阵招式精妙,布局奇巧,那掌法就是以霸道取胜。

可惜我做不到。白放歌说离元掌是他自创,可我使出来的总比他逊色三分。我一直怀疑他藏着掖着,所以经常偷溜进他书房。这也导致我的武功路数看起来更为邪门。

何况我右手大伤,此前又消耗许多内息,威力不到平日五成。

躲过正后方拦腰劈来的剑气,左手边一人哈哈大笑道:“白覆舟,想不到你今日竟要死在我们手里,到时候我等在江湖上必定留名啊!先多谢白教主了!”

我朝右边刺来的一人拍去,口中道:“待会我打死你,你在阎王簿上同样留名。”

“死到临头还嘴硬!”他说罢对着我就砍。

此人武功平平,破绽无数,奈何他身处剑阵,每次要予他重击时,总有其他人前来补上疏漏,四两拨千斤。

正在我愈加烦躁、打斗章法愈乱之时,我听见了步青山的声音。

“寅时方向十五步,可杀。”

我没有犹豫,从缠斗中脱身,立刻攻向他所说之处。

果真,那里一人内力不济,苦苦支撑许久,即便旁人帮他修补数回也无济于事。

那处缺口终是被我打开。

“咔嚓——”一掌骨骼尽碎。

骚乱顿起,我咽下喉间血腥,再次提气,沿着好不容易开的口子往外撕。

耳闻身后缺口又要合拢,我不得不大喝一声:“过来!”

步青山闻言立至,在缺口收拢的瞬间摔落在我身边。

我忍不住叮嘱:“好好看看爷的风姿,别死了。”

身上被鲜血浸透,身边人几乎没了声息。

一炷香的时间所剩无几,而我一掌拍倒了剩下的几人,背起步青山就跑。

拼命跑。

剑阵已破,若要重新结阵还需要费点功夫,足够逃跑了。

风声在侧,叶声簌簌,而我背上这厮现在如死猪一般,离原地去世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边跑边大喊:“往哪走?爷看不见!”

没有回答。

我不敢停下,只能腾出一只手把他拍醒:“你那些神医朋友呢?去哪找?”

他咳了几声,声音几近于无,“岳州......余音楼。”

说完又没了气。

我翻了个白眼,这跟死了似的,早知道不救了。

岳州,我一个瞎子哪知道岳州在哪?况且我们现在满身血污,到哪都显眼,刚刚路上被吓跑的人不知凡几,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

我在可能被再次追上和让步青山原地去世之间选择了前者。

今天跟步青山打的赌,我赢了,看来今天赌运不错,那就再赌一把好了。

路上好不容易听声音揪了个人,让他把我们领去了医馆。

还好现在是白天,医馆大夫都在。

虽然我身上没银子,但估摸着看起来凶神恶煞,这几个老头提都没敢提银子的事。

光州这个小城也没什么好药,加上我怕留久了夜长梦多,就让这些老头简单清理包扎了一下。

我倒好办,几乎都是外伤,即使全身上下被划伤的地方多不胜数,好在也还能说话走路。

只是——

“大......大侠,”那几人推了半天,推出一个勇气过人的老头,哆哆嗦嗦开口,“您这位......朋友,他......外伤我们暂且处理了,但内伤颇为严重,况且伤口失血太多,又没有及时诊治,现在已有发热的迹象。我们小医馆,医术不精,条件也颇为简陋,恐怕是,,,,,,恐怕是.....”后面的话他抖得更加厉害,没敢说下去。

我打断他:“恐怕治不好他?”

他继续哆嗦,“是......”

我冷静道:“他还能撑多久?”

“若是......若是今夜能醒过来,便大约还有一段时间给大侠准备.....”

“准备后事?我可不会给他准备。”我不耐烦道,“别说废话,直接说他还能活几天。”

“小老儿方才说了......若今夜能醒,还有三日可活,若今夜不能醒......大侠节哀。”

“行,知道了,”我道,“拿两件干净衣服帮我们换上。”

“这......不方便吧......”

这群老头办事磨磨蹭蹭,叽叽歪歪半天,我早已烦不胜烦。万一再拖下去被追上,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我一把把他拽过来,掐着他脖子道:“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商量吗?”

“是是是!马上!马上!”

飞快换了干净衣物,我背起步青山就要走,忽然想起来个重要的问题:“岳州怎么走?”

老头赶紧道:“您出了门左手边一直走,出了城往东沿着官道走就是。不过大侠,去岳州尤其您二位这身子,最好还是雇个马车吧,就在城南,或者您骑马也可以......”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只脚迈出了门。

走的时候我竟然说了句从未说过的废话。

“谢了老头。”

他像是受宠若惊道:“大......大侠言重了。”

我背着步青山往城外去。我可没时间雇马车、买马,官道上那么多人,随便抢一匹便是了。

大侠?

我把步青山放在身前,一拉缰绳一踢马肚,便把那位马主人和他的谩骂声甩在了身后。

我不禁笑出声。

白大侠,这个称呼竟然别有一番趣味。

太难了哈哈哈,今天的逃难可以概括为瞎子背木头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破阵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青山见我
连载中书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