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遇刺已经过去大半月,赫连歆始终未见姚昕,她去西山寻过,被姚沈柔婉拒在外,只道是姚昕跟随族长修习了去。
可赫连歆离去时,分明见到姚昕趴在窗户上看她。
析木津外的遇刺,遍地尸体,赫连歆知晓是她吓着了姚昕。
赫连歆想要弥补,却又无从弥补。
赫连歆心思忧郁的数日后,姚昕再一次出现在她院子里。
那天白日下雨,赫连歆刚从妤欢院里冒雨回来,就见姚昕独自一人撑着一把小红伞站在她院子门口踌躇。
她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薄的里衣,白色的兔子鞋被雨水糊弄得皱巴巴,又被沿路的泥泞弄得灰头土脑。
见到赫连歆冒雨从妤欢院里跑来,她向前迈了一步,又生生停住,与赫连歆四目相对时,赫连歆看得真切,姚昕一手捏着衣角,嘴唇抿得紧,她的眼睛告诉赫连歆,她内心正经历着莫大的挣扎。
细雨在赫连歆的发上蒙上一层密密的水珠,肩上薄薄的纱衣当即被雨水浸湿,赫连歆缓步向姚昕走去,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姚昕解释。
正是赫连歆不知作何时,却见姚昕撑着伞向她小跑而来。
本是拘谨严肃的小脸,离她越近越是变得苦愁,当红伞挡在赫连歆头上遮住那绵绵细雨时,姚昕脸上却已经是满脸泪痕。
赫连歆顿了顿,她弯下腰去替姚昕抹去眼角的眼泪,温声道:“怎么哭了?”
谁知姚昕的眼泪顿时像那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涌而出,她一把扑进赫连歆怀里,哭喊着:“公主姐姐,昕宝错了!”
赫连歆眉头深锁,她蹲下身去抱着姚昕,“是姐姐不好,吓着你了。”
姚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赫连歆肩头哭泣,赫连歆也不动,待她开始抽泣了,赫连歆才开口道:“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姐姐了。”
又是一股热流自眼眶里溢出,姚昕与赫连歆面对面,抽泣道:“书上有言...人孰无过...更何况还是高位者,公主姐姐是王姬......位高与危高并存,如果公主姐姐不杀他们,那么死的伤的就是...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是凰女,凰女是析木...天女,为苍生而来,可凰女是姐姐...姐姐也是人啊!姐姐这条路注定是鲜血铺就,白骨堆砌的......圣人亦如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她说话断断续续,一抽一搭的,赫连歆也算听了个大概。
赫连歆倒是震惊于姚昕的言辞,她也不过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现在却告诉赫连歆她往后所走的路必定是遍布荆棘。
赫连歆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姚昕是以何种身份在与她说话,是那个声音稚嫩甜美地叫着公主姐姐的昕宝,还是那个将在十五岁走出析木津站在周国最高官位上指点江山的圣祝姚昕......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是在一个七岁的年纪告诉赫连歆,她有她的责任,履行责任的这条路上,即使手染鲜血,甚至白骨森森,都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赫连歆的心沉了沉,她掩去眼里的情绪,扬起唇角,温声道:“吃过午膳了吗?怎么穿这么少?”赫连歆扒拉着姚昕的衣裳,被雨天的湿气润得凉凉的。
姚昕摇了摇头,赫连歆便笑道:“先去妤欢姐姐院里吃饭,让姚芸芸去给你拿衣裳,以后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得穿戴好吃好喝好睡好后再来处理。”
“天塌下来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姚昕擦了一把眼泪说道。
赫连歆忍俊不禁,道:“是啊。”她接过姚昕手里的小红伞,拉起她的手就向妤欢院里走去,又听到姚昕低声道:“公主姐姐比妤欢姐姐高,所以还是得靠公主姐姐顶着。”
赫连歆挑眉,“我比妤欢姐姐高?”
姚昕猛地点头,比划着,“高这么一点点。”赫连歆看去,约莫一指节的高度。
赫连歆拉着姚昕的那只手紧了紧,笑道:“那姐姐努努力再长高点,争取比妤欢姐姐再高一掌,等天塌下来了,公主姐姐护着昕宝和妤欢姐姐,好不好。”
“好~”姚昕说道,言罢又立刻改口道:“不好!”
她驻足望着赫连歆,认真道:“昕宝也要做一个跟公主姐姐一样的人,给大周的百姓带去希望和幸福。”
赫连歆回头看着这样的姚昕,她伸手理了理姚昕额前的碎发,朗声道:“好!昕宝一定会成为大周历史上最好的祝大人。”
姚芸芸替姚昕取来衣裳时,雨已经停了,明媚的太阳挂在当空,白色的光线有些亮人眼睛。
赫连歆将姚昕带回自己的院里,今日七月初一,她要开始捣鼓新的东西——
半月后——
妤欢自东苑回来,又见赫连歆和她自己的院子一片漆黑,她不禁皱了皱眉,近些日子来,赫连歆待在典藏阁的时间越发久了。
赫连歆在什么时候回来,这不关妤欢的事,可赫连歆非要大晚上的在她屋里吃晚膳,这就很关她的事。
妤欢将视线从赫连歆的院子里收回,走进自己屋里,刚一推开门,一声欢呼响起:
“师姐,生辰快乐!”
“妤欢姐姐,生辰快乐!”
“圣巫,生辰快乐!”
黑暗里,一个食盘上一只细小的红色蜡烛忽地亮起,散发着微弱的火光。
红色的烛光后,赫连歆的面庞影影绰绰。
妤欢顿了顿,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去年今时仿若昨日,她还记忆犹新。
“师姐,快闭上眼睛许愿。”赫连歆捧着自制的奶油蛋糕向妤欢靠近。
这蛋糕是她失败了半个月,唯一一个成品。
妤欢环视四周,姚芸芸和姚昕的身影看不真切,她抬了抬手,当即一屋的灯盏都亮了起来,屋内景色尽收眼底,除去赫连歆、姚昕和姚芸芸三人外,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
赫连歆身边总是出现不同的人,男男女女,她也早已经习惯。
这一屋的人身后,那一桌颜色鲜明的玉盘珍馐分外惹眼。
赫连歆“嘿嘿”一笑,催促道:“师姐快许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妤欢姐姐,快许愿。”姚昕也催促道。
妤欢看向她手里的蛋糕,上面还有一个白衣的人儿,她凝了凝眉,沉声道:“今日也是你及笄之日吧。”
赫连歆忙点头,道:“嗯嗯,早些时候宫里就已经来了人,但是现在呢,是师姐的生辰,师姐快许愿,这蜡烛快要烧完啦。”
姚昕馋猫似的望着赫连歆手里的蛋糕,恨不得立刻将爪子扒上去,又耐不住赫连歆双目的期翼,妤欢闭眼许愿,片刻方睁开眼来,道了句:“许完了。”
“啊?”妤欢动作太快,赫连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茫然地盯着妤欢,“这,这么快?”
妤欢点点头,赫连歆笑道:“那我的愿望是......”她默了声。
妤欢看着闭目沉浸的赫连歆,心下一阵恍惚。
“师姐快吹蜡烛。”赫连歆睁眼说道。
妤欢顺从地吹灭了蜡烛,赫连歆忙道一声:“师姐,生辰快乐!”
“哇哦,妤欢姐姐,生辰快乐!”
“圣巫大人,生辰快乐!”
“这些菜可都是公主姐姐亲自做的哦,妤欢姐姐你可要把它们全吃完!”姚昕满嘴蛋糕地说道,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妤欢抬眸看向赫连歆,赫连歆意外的笑得腼腆,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一刹那出神之际,姚昕将一块奶油抹在了妤欢嘴角处,妤欢当即脸色暗了下来,却听姚昕朗声道:“公主姐姐说,寿星被抹奶油是最大的祝福哦!”
说罢,她挑了一块奶油当即抹在了赫连歆的下巴。
赫连歆忍俊不禁,道:“就属你最机灵!”言罢,赫连歆小心翼翼地看向妤欢,这才惊觉妤欢唇色惨白得可怖,脸奶油都比她唇色红润。
赫连歆的眸子暗了暗,她知道此时的妤欢必定周身阴气萦绕,其浓郁程度堪比鬼魅。
赫连歆夹了块酥肉在妤欢碗里,她顿了顿,道:“师姐,多吃点。”
赫连歆的目光与妤欢在半空中一瞬间交汇,她当即敛下眉眼避开了妤欢的探究。
这夹菜的出格之举,只怪她脑子转得比手慢。
妤欢半晌没动筷子,姚昕忙催促道:“妤欢姐姐快吃呀,这都是公主姐姐特意为你做的呢,公主姐姐还把手弄伤了,你看!”说着,姚昕牵起赫连歆切菜时被划伤的一道小口子。
那细小的伤痕早已经结痂,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当时也只是冒了一点血珠出来。
赫连歆讪讪一笑,道:“没事,已经好了。”
妤欢垂下眸子,终是夹起那块酥肉来,面不改色地品味道:“有心了。”
“师姐欢喜便好!”赫连歆眼睛一亮,嘴角的笑意与眉眼齐平。
姚芸芸收拾了一桌的杯盘狼藉后,便先送姚昕离去。
今晚夜空中依旧是繁星点点,半弯俏月悬挂于对面的凤山,山谷下万家灯火,与天上的蓝星争色,不相上下。
妤欢站在樱桃树下望着一树白花,赫连歆的声音传来:“这樱桃还得再等两月才好呢。”
析木津全年如春,无四季,无酷暑,无寒冬,百花齐放,青山常在,樱桃便也是一年两季。
此时白色的樱花开得繁茂,偶有几片花瓣在晚风的牵扯下飘落,与此刻树下一身白衣的妤欢融为一体。
赫连歆小跑着去拉了妤欢坐在旁边的绿萝秋千上,她坐在妤欢身边,用脚晃荡起秋千。
妤欢与她同坐不语,她眺望远方,神情淡漠,眼里似有这大物,却又似无物。
赫连歆低头看去,妤欢腰间还佩戴着她三年前送她的香囊,因着有玄力护着,所以保存完好。
她顺着妤欢的视线望去,轻声道:“师姐,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会一直一直保护你,直至永远,亘古不变!”
妤欢侧首看向她,她面容冷清,此刻眉宇间倒多了分......温情?
赫连歆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我是认真的。”
“嗯。”半晌,妤欢轻声应承。
赫连歆缓缓将头靠在妤欢肩上,她衣裳轻柔,又生得消瘦,此刻靠着还真是有些不适,赫连歆不禁喃喃道:“太瘦了,到底要怎么补才行啊。”
妤欢微微侧首看了眼她,怔了怔,移开了视线。
此时晚风消停,繁星点点,一丝若有若无药味飘如赫连歆鼻尖。
这是妤欢每日所喝的药。
苦涩难闻。
赫连歆的目光从妤欢身上游离,不经意间落到她脚边的一朵白色小野花上,她猛地坐起身来将其连着茎秆折了来。
只见她在手里捣鼓了几下,牵起妤欢的手就要给她手指戴上,却又愣是滞止,看着眼前葱白一般的芊芊玉手,赫连歆一时不知道该给妤欢戴在哪根手指上。
见到赫连歆的犹豫,妤欢使了点劲才抽出自己的手,她淡声道了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便走下了秋千。
赫连歆看了看妤欢回屋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白花指环,良久,她轻笑一声,将其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