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那日，赫连歆第一次杀了人，可她对那段记忆有些恍惚，也许是受到了剑的蛊惑，这剑吸食人血，又凝聚了铸剑者数十年的玄修，邪气些也是在所难免。
赫连歆是这样认为的。
而距离析木津外遇刺已经过去数日，赫连歆坐在妤欢院里的秋千上百无聊赖的晃荡着秋千。
自那日被姚沈柔带走后，姚昕就再未来过赫连歆或者妤欢这里。
突然与姚昕断开的联系，让赫连歆突然发现虽然她身处析木津，与析木族人日日相见，而其实她与析木族人相隔甚远。
譬如现在，姚昕没来她和妤欢的院子，她生出一种与山谷下的析木族遥遥相望的距离感。
姚芸芸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进屋，而后又出来叫赫连歆回院里涂药。
赫连歆回道：“我背后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哪儿有大白天脱衣上药的。”
姚芸芸不依，“王姬，你要是想留下一条丑陋的疤痕，我倒是不介意，就是怕你介意。”说罢，她顿了顿，向赫连歆微微俯身，轻声道：“就是不知道未来的帝婿会不会介意，毕竟没哪个男人会喜欢带疤的女子吧。”
姚芸芸言语透着暧昧，赫连歆被她这话说得浑身一哆嗦，忍不住送她个白眼，吐槽道：“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搞得本宫嫁不出去似的。”
不曾想，姚芸芸听了此话反应剧烈，“哈？！王姬，就你？”
赫连歆挑眉，只见姚芸芸一脸鄙夷道：“析木族不与外族通婚，这是析木族的规矩，王姬，且不说你在这儿析木津还不知道要待多少年，就算析木族破例与外族通婚，就你这样长了张美若天仙的脸，结果整天围着圣巫大人转，你要是嫁的出去，我...”
她眼珠转了转，想了想，道：“我就给你煮一辈子的饭，洗一辈子的衣裳，扫一辈子的地！”
“嘚！”赫连歆一拍大腿，扬眉道：“就冲你这句话，我立刻去找人嫁了！”
姚芸芸一愣，随即一副不信的模样，只见赫连歆直接回头冲着屋里大喊一声：“师姐，姚芸芸跟我打赌，说我要是嫁不出去她就给我当一辈子的丫鬟！师姐，你同不同意？！”
屋里毫无声响。
姚芸芸不解地看着赫连歆这一出，只听赫连歆大喊一声：“娶不娶？！”
“？？？”
姚芸芸一头雾水地看看屋里，又看看赫连歆，没好气道：“不至于吧王姬，有你这样搞的？”
赫连歆斜靠在秋千上，她眉梢轻挑道：“咋滴？不行啊？你又没规定不能选她。”
姚芸芸瞥了眼赫连歆，笃定道：“圣巫不会娶的。”
“她不娶，我娶呗。”赫连歆说道。
姚芸芸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赫连歆，说道：“圣巫是要继承巫大人一职的，族规有言巫大人乃是要与天意相通之人，切不可谈婚论嫁。”
赫连歆不自觉地紧了紧握着秋千架的手，她顿了顿，撇撇嘴说道：“话说，我们在谈上药的事情，怎么说到了谈婚论嫁？”
姚芸芸双手一摊，道：“我怎么知道，而且你刚才还说要嫁给圣巫大人呢。”姚芸芸一顿，蹙眉看着赫连歆，凝声道：“王姬，你没事吧？圣巫可是个女子！”
赫连歆也是一顿，她抬眸看了眼姚芸芸，说道：“随口一说罢了，谁叫你说要当我一辈子丫鬟的，我现在这儿上哪儿去找啊。”
姚芸芸却是嘴角抽了抽，“王姬，这种玩笑可不禁开啊。”
赫连歆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了，还当真了你。去把药给我拿来，我涂还不行吗。”
“得嘞！”言罢，姚芸芸像个土拨鼠一样窜出了妤欢的院子。
姚芸芸走后，赫连歆回头看向妤欢的屋子，那屋里的人自始至终未发一眼。
赫连歆忽地对自己方才所言有些......懊悔？难堪？尴尬？
她深吸了口气，向妤欢屋里走去，只见妤欢在誊抄着什么，连赫连歆走近，她都未抬头，也许是太入迷未发觉有人靠近。
赫连歆又折返去倒了杯热茶端去，轻放在妤欢桌上，她看得真切，虽然妤欢未理会她，但她的笔尖迟钝了一刹那。
赫连歆轻声道：“师姐，方才...我就是随口说说的。”赫连歆假笑两声，继续道：“师姐不会生气吧？”
“说的什么？”妤欢抬眸看着赫连歆问道。
赫连歆一怔，一时有些不知手脚何处安放，她摸了摸鼻头，傻笑道：“没，没什么，就是姚芸芸说师姐不能谈婚论嫁，是不是真的啊师姐？”
妤欢低下头去，轻声道了句：“嗯。”
“这样啊。”赫连歆说道，“啊，没事，有我呢，姚芸芸还说我嫁不出去呢，哈哈。”
妤欢抬眸看了眼有些傻笑的赫连歆，只一眼就继续誊抄她的文章去了。
赫连歆抿了抿唇，推了推妤欢桌上的茶杯，道：“师姐喝茶，我先回去了。”
妤欢轻轻地点了点头。
赫连歆走出妤欢屋里的时候，猛地一拍脑门，不禁扪心自问：真是我说的？问师姐娶不娶？
赫连歆被自己震惊地长大了嘴巴，满脸地不可置信。
姚芸芸将药拿来妤欢的院子，却见赫连歆又要回自己院子去，一时不知道赫连歆在卖什么关子。
赫连歆后背的伤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姚芸芸害怕留下疤痕，才执意继续涂药的。
姚芸芸也是觉得奇怪，不禁开口问道：“王姬，你这次怎么没去找圣巫给你上药？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赫连歆暗了暗眸子，道：“你看到我那伤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
“我当时可吓得不轻啊，血肉外翻，我的天！”姚芸芸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胆战，只听赫连歆淡淡道了声：“那不就得了，我能让师姐为我担心受怕的？”
姚芸芸涂药的手一顿，愣了愣，道：“王姬待圣巫还真是不一样。”
“那是。”仿若未听见姚芸芸话语里的情绪，赫连歆还兀自得意的晃了晃双腿。
姚芸芸上完药后，赫连歆看着她沉默地收拾药品，叮嘱道：“今日之事，切勿说出去。”
“什么事？”姚芸芸有点懵，随即恍然大悟，“王姬不都说是随口一说嘛，玩笑而已啦。”
“我不想你们圣巫大人知道。”
姚芸芸看了眼一脸认真的赫连歆，回道：“好。”
“毕竟，圣巫是周国神圣之人，万般不能受到这样的玩笑。”赫连歆补充道。
她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姚芸芸反而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容不得她多谢，她只能应承下去忘记方才之事。
姚芸芸走后，赫连歆趴在美人塌上低沉了半天，她属实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开出那样的玩笑。
最初都只是觉得往日有什么事都找师姐，给找出了习惯，可现在越是回想越是觉得不应该啊，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理解。
甚至是不可原谅！
以致于晚膳时间，赫连歆都是头一次在姚芸芸的叫唤下拒绝去妤欢的院子里吃饭。
当夜，洛明来访。
一袭绯色衣裳，长发由一根白色的带子随意绑着，一柄扇子插在腰间，倒是极性的潇洒随意。
赫连歆对他这一身绯色衣裳表示已经看习惯了，只见洛明斜靠在美人塌上，从进屋到现在只有在门口的时候瞧了赫连歆一眼，到现在都还只是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说也不做。
赫连歆已经喝了两杯茶，屋外端端正正地站着两个女子。赫连歆叫她们进来，可她们看了看洛明，摇了摇头拒绝了。
赫连歆忍不住了，看向洛明，妥协道：“你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洛明微微翻了个身，不理会赫连歆，
赫连歆深吸口气，扯出一抹自认为极为和蔼的微笑，温声道：“洛小爷，上次是我不对，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洛小爷的药我也有一直在涂，现在伤已经好全了，可真是多谢洛小爷了，只是不知道这次洛小爷来还有什么指教？”
洛明瞥了眼她，冷哼一声，道了句：“出去，给王姬看看你们这些年来学到了什么。”
言罢，屋外的两位姑娘齐齐冲着赫连歆拱手作揖，下一刻，齐齐飞身至赫连歆的院子里，手里幻出一把木剑，当即打斗了起来。
身姿矫健，宛若游龙，再配上那一袭白衣，圆月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上，四周繁星点点，对面凤山上的几处人家正亮着黄色的灯光，在夜风里摇摇晃晃，与山下谷里的万家灯火相成辉映。
剑法精湛，出剑收剑都快成幻影，招式变幻多端，你攻我守，我守你攻，倒确实是一出极为精彩的比试。
只是......
赫连歆脑海里浮现出前几日淡淡月光下，妤欢一手护着姚昕，一手凝玄力为武的模样。
那才是......
风华绝代。
赫连歆看向洛明，不解他如此作为的目的，只听洛明问道：“如何？可还算学有所长？”
赫连歆再看向院里的两人，剑身上萦绕着点点蓝光和紫色的流光，不仅武功卓绝，就连玄术也是一流。
不待赫连歆回答，又听洛明说道：“五年了，你的这群...”他顿了顿，道：“朋友，都已经长大了，学有所成了。”
“我没从未想过要留他们在我身边。”洛明之意，她又不是不懂，只是她赫连歆真的没想过要图什么回报。
洛明站起身来，他向赫连歆走近，与赫连歆比肩而立同看院中白衣翩跹的两人。
他未说话，直至两人收剑，一阵清风向赫连歆袭来，只听身侧绯衣道：“或许你赫连歆是不需要，但你不得不承认...歆文王姬需要。”
赫连歆一怔，她迟缓地抬头看向洛明，眼里的震惊出卖了她。
洛明低头与她对视一笑，道：“我说错了吗？歆文王姬。”
赫连歆忙收回视线，半晌，她低声回道：“你没说错。”
洛明低笑一声，他的笑声很轻，只是一瞬间便消散在有些凉的夜风里，只听他道：“赫连歆，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顿了顿，继续道：“即使是与世相争。”
他此话含义颇多，赫连歆脑子里仿若进了很多事，可赫连歆又不愿去一一思虑清楚，或者说，她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她不愿意更不想有任何人来将它打破。
可偏偏，有人要来揭破它。
洛明丢下一句：“你是周国的凰女，万千百姓爱戴的王姬，你有你的责任，赫连歆，你不该这么放任自己被困于这一隅之地的析木津。”
洛明走后，赫连歆坐在书桌前身心疲惫。
她不愿去面对往事和现在，更不想去思量未来，可有些事就是有目的似的往她脑子里去钻，或者从她记忆深处不断地冒出来。
洛明那句话说得很对，赫连歆不需要回报，可是歆文王姬需要。
歆文王姬是周国的王姬，是出生时双凰呈祥的凰女，她从出生时起就肩负着某种责任，她不能推卸的责任。
洛明是了解她的，他知道她心中所想所思......可这样的人，有时候并不讨喜。
比如现在，他非要揭开赫连歆极力隐藏的不愿面对的事实，他一语道破赫连歆心中的坎儿。
任谁都不会喜欢吧。
赫连歆越想越气，赫连席、赫连林青、赫连林筠、崔何安、崔丽...周国......谁都不希望她好。
没有人希望她好！
赫连歆一把扫开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劈里啪啦一阵声响，所幸砚里无墨，只是一堆宣纸散了一地。
她看着一屋的狼藉愣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一一将其收拾回原位。
时近午夜，赫连歆幻了只灵鸽给洛明传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