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姐传信来说再过半月，殿下便可回宫了。”
书桌临窗安置，赫连歆拿着只细长的毛笔，在宣纸上细细画下一道朱红的符文。已经桌上堆积着三叠写好的宣纸，一部分是崔俪罚她禁闭思过所抄写的规矩，一部分是她“梦”中的行道之事。
“大将军走了？”赫连歆换了只黑色的毛笔批注着符文的效用，山居回道：“大将军今日一早就出了城。”
赫连歆点点头，复又问道：“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一个月了。”
闻罢，赫连歆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她看了眼山居，又看向窗外的寒风瑟瑟，耳边忽地隐隐约约听到后院传来阵阵琴声——是杜青在教习音律。
“殿下，当心风寒。”
山居给赫连歆披上毛绒绒的披风，赫连歆拢紧衣裳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见山居还站在一边，随口问道：“听说鸦隐跟你又下战书了？”
山居回道：“是，今日戌时。”
“在哪儿？”
“不知。”
赫连歆道：“就在府里吧，我学习学习。”
“是！”
酉时就已经天黑了，赫连歆与大家一同在饭堂用膳，小星和小角与她同坐一桌，除了小星一直说个不停，整个饭堂都异常的安静，连咀嚼之声都刻意抑制了一般。
赫连歆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饭堂，并不见杜青、姜泽和鸦隐的身影。赫连歆就纳闷了，她应该不吓人吧，为什么她一进来这饭堂就突然压抑了，进来的时候，分明热闹极了。
“公主公主，你快尝尝这个藕，好脆啊！”说着，小星从自己碗里夹了藕片放在赫连歆的碗里，小角吃饭的动作顿时就停滞了，小心翼翼地看向赫连歆，却见赫连歆面容带笑地夹起脆藕送入嘴里。
“酸酸甜甜的脆藕，谁做的？”赫连歆说道。
“是灵姐姐做哒！”小星兴冲冲地指着隔壁桌的一个穿着灰色棉服的女孩儿说着，“灵姐姐最拿手的就是糖醋藕片啦。”
他这一系列动作把灵搞得一阵局促，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她身上，一团红晕迅速从她耳朵后面爬到脸颊上，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慌乱。
赫连歆见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解围道：“好了好了，大家快吃吧，免得饭都凉了。”
小星扒了几口饭，小声地对赫连歆说道：“公主，灵姐姐只是不太会说话，其实她人可好了。”
赫连歆一挑眉，不解道：“我知道。怎么了？”
小星闷声道：“公主，你不喜欢灵姐姐吗？”
“这话怎么说？”
小星犹犹豫豫道：“你刚刚都没有夸她。”
赫连歆心里一阵无奈，忍俊不禁道：“刚才那情形，我要是再夸上两句，你的灵姐姐就得找地缝钻进去了。她的好，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不是所有的好都要说出来的，知道了吗？”
小星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赫连歆，使劲地一点头：“我记住了！要悄悄地记心里。”
孺子可教，赫连歆忍俊不禁：“对！”
用过晚膳后歆出了饭堂，这个饭堂自修好之后，加上这次，赫连歆总共就来过两次。她总感觉他们对自己有些疏远，初到宅院时的那份亲近已经没有了。
小角跟着赫连歆走了出来，赫连歆回首望着饭堂，里面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小角低声道：“公主，大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亲近你。杜老师说修身养性者方能爱己，遵守礼法者方能爱人，爱己者才能爱人。”
赫连歆一挑眉，她倒是有些意外杜青还会教这些。
“无碍。”赫连歆说道，“戌时鸦隐约了山居比武，一起去看看？”
小角却道：“戌时姜老师要查大家的玄修，我该是去不了了。”
“这样啊，没事，还有下次。”赫连歆安慰道，复又想起一事，便问道：“今日饭堂怎不见三位老师？”连山居也不见了踪影。
小角回想道：“往日都是一起的，今日许是被事情耽搁了。”
眼看着玄修课时间快到了，小角就率先离开。
赫连歆在后院逗留许久，远远偷看了众人盘腿而坐修习玄术的场景，又看了一群人围着圆桌，圆桌中央只有三根蜡烛，杜青正讲着周国的历史。
“上次讲到大陆九分，北方有乌兰邦和佳国，东有国土最广却内乱不止的齐国，西南有圣地西萨，西北是木斯和水月，南部的蜀国也是两党两派，分为东蜀和西蜀，再往上是最中间而且实力是当时最强的彧国…那时的东齐还未被伏娲山一分为二，今天咱不说东齐如何，就说西周的开国之祖慕黎，和他的军师蓝甄……”
慕黎，一个于战乱之中崛起的彧国送往蜀国的彧国质子，在蜀国战乱时参军入伍，成为蜀国领军后带兵攻入彧国，复又三个月内平定乌兰邦，攻占木斯…只是可惜如此一个举世无双之人，因着早年做质子之时被人下了毒，在天下一统后毒发身亡。
“彧国皇陵一刹之间被尽数摧毁，官府只说是惊雷劈了皇陵，可百姓谁人不清楚是军师蓝甄的手法。再说这位军师蓝甄，世人不知其来自哪里，王驾崩后，他又去了哪里……周王未曾留下一子，遂传位让贤许了丞相赫连煜。”
赫连歆断断续续地听了会儿，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此时天色早就黑漆漆的一片，难得出了圆月，可月光还是黯淡得可怜。赫连歆循声而去，绕过屋林绿植，半炷香的时间才见到林园里两道打斗的人影。
一个亮着刀剑，攻势迅猛；一个刀剑不出鞘，步步退让。
刀剑凛冽之气直劈得那些不小的桂树生生断裂，动静甚是不小。
见山居一直避让，鸦隐急了，冷声质问：“我虽数次败于你，你也不必如此轻视于我，再强的人也有一夕失足，你若是再不拔刀，休怪我伤你。”
山居冷哼一声，不屑道：“手下败将。”
赫连歆隐在屋角的黑暗里，殊不知听到这么讽刺人的话，顿时被山居的傲气给逗笑，随后又望到见两人的身影渐渐深入到了桂园更里面，只能听到一阵阵树倒的声音。
赫连歆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此次的损耗。
宅院购置下来时，赫连歆特意留了这么一大片的桂园不做修改，就是想着满园桂花香的场景，竟然被鸦隐给毁了，这若是不大赔一场不可能罢休的！
鸦隐和山居只闻声音不见人影，赫连歆一个人身处这明明暗暗的黑夜里，忽然一阵犹如置身于捉拿恶鬼的久违之感。
赫连歆抚上自己的眼睛，犹豫下还是放下了手来。
有些东西既然可以看不到，又何必强求自己看到，看到后她又不可能做到置身事外。
行道之人羡慕她与生俱来的阴阳眼，殊不知她对自己那双眼睛有多厌恶，每时每刻所见之处不是阴气重生就是恶鬼冤魂，是惨不忍睹的血腥，是生离死别的无可奈何……
所幸后来赫连家给了她一副“封印阴阳眼”的眼镜，她才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
耳边树倒的声音没了，想来该是打完了，赫连歆转身欲走，无意中瞥见半空中一个人影冲楼顶向她跃来。
是洛明。
他一身黑色衣裳，跳到赫连歆跟前来，抱怨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我在你房间等了你两个时辰。”
赫连歆无奈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可不是嘛，话说你来这儿看打架？”洛明“啪”的一声打开手里一柄纯黑色镶金边的纸扇，一边不快不慢地给自己扇风，一边向桂林那边张望，黑色的墨发在冷风下飘飘扬扬的，赫连歆拉开与他的距离，径直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洛明忙跟上赫连歆的脚步，问道：“怎么了？不开心？”
赫连歆拉了拉披风，语气不好地回道：“大冷天的扇扇子，估计就你一个人会喜欢吧。”
“这样啊，行，我不扇了。”说着，又“啪”的一声合上折扇，随手插在自己的腰间，两步跨到赫连歆跟前，倒退着走路，说道：“半个月不见我，一见面就给我摆脸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辜负你了呢。”
赫连歆白了他一眼。
洛明也不恼，只道：“你也跟我说说你那个梦呗。”
赫连歆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回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全写在了纸上，你走的时候记得把我桌上的那叠纸带走给我师父。”
回到屋里，赫连歆将那叠写好的“阴灵神鬼”和道家符文用木盒装好全给了洛明，又递给洛明两盒糕点，说道：“这盒是你的，这盒……”
“我懂。”洛明说道，“还是给你家师姐，对吧，没问题。”
赫连歆一有时间还是会去做雪花酥，做两盒，一盒给洛明，一盒给妤欢。
上次做的时候被小星看到了，嚷嚷着也要吃，赫连歆上次便做了许多，让宅院里的所有人都吃到了雪花酥。
有几个女女孩子还跑来问赫连歆那是怎么做的，赫连歆简单说了一遍给她们听。至于听懂了没，会不会做，就得另谈了。
赫连歆端着盒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扯出一抹笑容，说道：“给我母后。”洛明有些诧异地看向赫连歆，“行！我顺便去拜访一下她。”
他都回来至少三个月了吧，还没去凤仪宫？
赫连歆双手一摊，“我的宫规呢？还差二十遍。”用雪花酥交换洛明替她抄宫规的买卖。
“这次来得太急，下次给你带来，你什么时候回去？”洛明一边问，一边将那三个盒子用绳子打包在一起。
“不出意外，半个月吧。”
“好，我就先走了。”他提着三个盒子，腰间又插着一把镶金边的扇子，一身冷酷的黑衣却配上小厮的动作，莫名的好笑。
他一打开门，冷风忽地吹进屋内，屋内的火盆瞬间不暖了。洛明站在门口，他只开了一扇门，回头对赫连歆说道：“这天怪冷的，可能快下雪了，你可别又得风寒了。”
赫连歆前几日受凉得风寒，病了好些天，多亏了洛明会医术。每次给赫连歆拿药来，洛明都会抱怨一句：“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外强中干的人，看着挺精神的一个人，其实体质差成这样，真的是闻所未闻。”
“好。”赫连歆温声回复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洛明这才一手提着东西，一手小心翼翼地关门，还不忘道一句：“照顾好自己啊，就别出来了。”
赫连歆听话地后退半步，这乖巧的模样让洛明一阵欢喜：“真乖。走了，下雪的时候再来。”
赫连歆去到茶室煮茶，山居就来了。他递给赫连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是一把碎银和两张二百两的银票。
赫连歆挑眉道：“你故意把他引进桂园，就是为了讹他？这是讹了多少？”
山居面不改色道：“五百两。”
赫连歆端茶杯的一抖，震惊道：“你是怎么跟他说要赔五百两的？”
“就说他打坏了桂园，得赔五百两。”
赫连歆饮了口茶，道：“他什么都没说，就直接给了你五百两？”
山居回道：“不是，他找姜泽借了四百两。”
幸好赫连歆已经咽下了那口茶，若是喷了出来，多失礼貌。
她放下茶杯，讪笑道：“若是经商，别人或许是奸商，而你毫无疑问是黑商。”
山居不语，赫连歆望向他，问道：“上次让你购置宅子，两百两拿下两套房产，你不会又是威胁人了吧？”
山居回道：“殿下明察，山居不是这样的人。两百两拿下两处宅子只是因为这两处宅子都是小姐的产业。”
赫连歆这次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买到了母亲的产业。这也不难怪崔俪会这么放心把她安置在这么一处宅院里了，因为这里根本就是崔俪的个人地盘！
“早知道就直接砸墙了，还买它作甚。”赫连歆自顾自说道，“对了，桂园那边需要重新种树吧，你说种什么好？还是桂树？”
山居想了想，说道：“桂园那边可以让那群小子一人种一棵树苗，等树长大后，他们也就长大了。”
听罢，赫连歆眯着眼盯着山居上下打量，良久才道：“山居，看不出啊，你竟然还有这份闲情。”
山居却敛了眼神，“都是跟小姐学的。”
“嗯？”
山居回道：“小姐救济过善堂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是让他们在城郊种了自己喜欢的树，小姐说，他们也要和自己种的树一样茁壮成长。”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难以掩饰的光，可见少年时的回忆是多么充满“值得”的，这让赫连歆不禁对那位循规循矩生活在深宫里的天下之母又多了分好奇。
“你说，我母后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赫连歆望着站在一边的山居，山居犹豫了片刻，只说道：“殿下救下那群孩童的时候，与当年的小姐像极了。”
这一说，赫连歆更好奇了，不等她开口继续问，山居就直接说：“殿下，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不说就不说呗。”赫连歆嘟哝着，被迫洗漱睡觉。
这一夜，屋外寒风阵阵，刮得树枝丫乱颤。
赫连歆在一夜风雨里睡得香甜，醒来后，一打开门就看到一片雪白，草坪上、墙上、院子里全是积雪，连树枝上也堆上了小雪堆和冰条。
山居早等候在了赫连歆屋外，今日竟也难得换了穿衣风格，穿了一身白色戎装，只道是：“应景。”
“又是我母后说的？”
“是。”
雪堆积得不深，浅浅的刚好没过鞋底，赫连歆跑进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
“殿下，属下有一事相求，还请殿下批准。”山居忽然认真说道。
“讲！”
“请殿下允属下回一次宫。”
赫连歆看向山居，“你要回去便回，无需禀告，早去早回。”
山居顿了顿，道：“多谢殿下恩准！”
看着山居离去的背影，赫连歆才知道原来他这么早就守在自己房外就是为了请求回宫，多半是与他的小姐有关。
因为山居走得太急了，连早膳都没有替赫连歆备好，着实不似他往日的作风。
这边山居刚出门，那边就有人翻墙进来。
赫连歆瞥了眼那人，有门不走，非要翻墙，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天又开始飘起了雪，一点点的小小的一片一片，一点点落在赫连歆的头发上、肩上…
洛明刚一进来，就看到赫连歆站在雪地里，一身白衣就像一个雪娃娃。他几步走到赫连歆身边，伸手拂去赫连歆头发上的雪花，一边问道：“你站在这儿淋雪干什么？昨天晚上刚交代你小心风寒，你这身体弱着呢。”
说着就把赫连歆拉回了屋里，关上门，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包子，献宝似的捧给赫连歆，随口问道：“那山居干什么去了，走得急匆匆的。”
“回宫。”赫连歆拿出一块包子，还挺烫手的。
洛明见此，忙嘱咐：“你小心点，刚出炉的。”
赫连歆视线瞥向洛明的衣襟里，颦眉道：“那你是怎么做到把它塞进衣服里还不怕烫的？”
“我怕烫？”洛明反应甚是剧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不羁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家小爷我怕的，懂不懂！”
“……”又开始自大了，赫连歆收回视线，咬了口包子，是香菇肉馅儿的。
“诶？你别不信！”
“老师呢？”赫连歆冷不防说了祝大人姚云川，洛明的哥哥。
只见洛明的脸色当即垮了下来，他愤愤道：“除了我哥和你师父，试问这天下我还怕谁？”
“……”赫连歆猛地把剩下大半个包子全塞进嘴里，撑着腮帮子去倒茶，又发觉茶是冷的，无奈只能将就，却不料洛明一把制止赫连歆，一边狂妄着：“皇帝我都不怕。”一边拿走茶壶去了茶室。
赫连歆的嘴巴被那大半个包子塞得满满当当，一时之间怪难受的。等洛明把热茶端来的时候，赫连歆已经将其吞咽下去了，这茶刚好解渴。
“这雪不下足两个时辰是不会停的，等雪停了，我带你去堆雪人。”洛明说道，他站起身来向一边的美人塌走去，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又道：“昨晚熬夜看你的那些什么阴灵修道，今早又起了个大早来找你，太累了，我得补觉，等雪停了记得叫我。”
话音刚落，他人就已经拉过一边的狐裘被子，径直躺在了美人榻上闭目睡觉。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好似这屋子不是个女儿家的屋子，而就是他洛明的屋子一般。
赫连歆抱着包子纸袋去到茶室，一边拿着包子啃，一边给鲤鱼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