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夜深了,晚秋的风也凉,白日里那稀少的太阳暖意早在冷风里散尽。

赫连歆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屋檐下,隐隐约约还听到后院传来杜青的吼声:“臭小子,说了多少遍了,把腿给我压下去!”

赫连歆转过屋角,隐身在黑夜里远远地瞧着他们。

杜青向赫连歆这边看来,仅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正拿着一根细木条指导着他的弟子压腿。鸦隐抱着剑,伫立在一边,姜泽不见踪影。

从今往后,他们的人生开辟了新的道路。

一个黑影越墙而来,立在赫连歆的身后,恭敬道:“王姬,长安城大街小巷已经传遍了祭神大典上的事迹。”

赫连歆收回视线,看向山居,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都怎么说的?”

“王姬仁爱不舍活人祭祀,愿以自身荣华献祭神明,神明深感王姬之举,将王姬的荣华降福于万民。”山居说道。

赫连歆点点头,“就这?”

山居又道:“皇上已经下旨昭告天下,王姬……”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再无实权。”

赫连歆上台阶的步伐顿了顿,问道:“你跟在我母后身边多久了?”

身后片刻传来山居的声音,他道:“回殿下的话,二十年了。”

“跟我说话不用这么拘谨,随意一点就好。”赫连歆忽地这么说着,山居不解地看向赫连歆,赫连歆整个人隐藏在白色的毛绒披风里。

见身后半晌没有声音,赫连歆回头看去,却见山居警惕地看向高墙外,赫连歆打了个哈欠,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说道:“你去忙吧,小声一点。”

山居送赫连歆进屋后,握紧了腰间的剑这才一跃出了府邸。

不稍片刻,赫连歆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迅速从她房间外跑过去。

一盏盏灯火在屋里逐次燃烧起,照亮了左边珠帘隔开的内室,也照亮了右边屏风隔开的茶室。茶室里还有一个不小的水池,只是此时水池已经干涸,干枯的石头上出现道道白痕。

赫连歆回到正门所对的圆桌前,提了提水壶发现没有水,忽而想起来今日一天未喝茶了,遂提了水壶出门去。

路过屋后整整齐齐扎马步的人,见鸦隐也不见了,只剩下杜青一个人在这儿。

杜青正惬意地喝了口热茶,见赫连歆过来,笑脸相迎:“王姬这是要去哪儿?”

赫连歆扬了扬手里的水壶,道:“去厨房烧点水,杜师父这是准备练到几时?”

杜青笑道:“都是百年难遇的好骨头,要是从小就抓起,那绝对重塑江湖,只可惜现在最小的都已经七八岁了,有些晚,所以更得抓紧。”

一眼看过去,这里人虽多,但明显没有百人,赫连歆看向杜青:“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有一技之长护自己周全,不一定非要厉害地掀起风雨。”

所说的“王姬也需要自己的心腹”,不过只是说给崔俪听的罢了。

杜青尴尬地笑了笑,揉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又看到赫连歆手里的水壶,忙引着赫连歆去他方才的位置上喝茶。赫连歆摆了摆手,自己向厨房走去。

赫连歆刚走,鸦隐就回来了。赫连歆隐约听到杜青问他:“解决了?”

鸦隐很是冷漠地回答了个:“嗯。”这不禁让赫连歆想起了妤欢,自祭神大典后就没了半点消息。

想起大典上一身鬼气的妤欢,赫连歆眉头深锁,她抚上自己的双眼,思量着阴阳眼的出现。

可出现了又能如何?

正想着,赫连歆就听到姜泽的声音传来,循声而去,他正带着一群女孩盘腿而坐,给他们讲述着玄术的由来。

借着淡淡月光,赫连歆清楚地看到几个眉目清秀隽丽的美人胚子,脑海里却再度浮现出妤欢回头时的模样。

她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径直向厨房走去,刚一进厨房,山居就寻了来替她烧水。

赫连歆把水壶交给他,自己倒也落得个清闲。

她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托着腮看山居加水添柴,随口一问:“都解决了?可知道身份?”

山居徒手将一截木头劈断塞进火堆里,回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先出手了,看伤口该是小姐的人。”

“小姐?”赫连歆不解地看向山居,山居忙解释道:“就是皇后娘娘。”

“那你怎么不唤我小小姐?”赫连歆没来由的一问,把两个人都问得一愣。

山居回道:“殿下身份尊贵,属下不敢僭越。”

赫连歆一听,打趣笑道:“你这是说我母后身份不尊贵了?”

山居手上的柴火一丢,忙单膝跪下请罪:“属下绝非此意,殿下明察!”

赫连歆被他这么一跪搞得一惊,但她没有去扶他,只问道:“你跟我母后相处之时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山居低声回道:“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又待下人温和,从不无故责罚。”

赫连歆挑了挑眉,说道:“怎么,本宫就会无故责罚了?”

“属下不敢!”山居的头低得更低了。

赫连歆摆了摆手,道:“快起来吧,火都要熄了。”

不一会儿,山居将热水烧好,赫连歆将厨房里的水壶全部装满了热水,心想着得去准备些养精气神的药茶给那群孩童喝。

一个赫连歆眼熟的少年刚好提着水壶走了过来,赫连歆接过她手里的水壶,亲自帮他装好水,他受宠若惊般的模样让赫连歆正色道:“在这道墙内,没有王姬,没有‘祭品’,只有年纪相仿的一群少年人。”

那少年立在厨房门口,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赫连歆去扶他,他不起,只是掷地有声道:“王姬之恩,小民莫敢相忘,小民的命就是王姬的!”

赫连歆无奈,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她将水壶递还给他,看着他的眉眼,忽而说道:“明日抽牌子,你一定会抽到‘角’字牌。”

那少年一愣一愣的:“是!小民一定会抽到‘角’字牌。”

赫连歆忍俊不禁。

把几个装满水的水壶给两拨人送过去,赫连歆把自己的手塞进大衣里,山居提着赫连歆屋子里的水壶跟她的身后。

赫连歆想起那少年木楞的模样,心里倍加好笑,不禁反问山居:“一百个牌子,你说他会不会抽到‘角’字牌?”

山居回道:“可能性不大。”

赫连歆回头看了眼他,说道:“你不信我?”

山居立刻改口道:“殿下说能抽到那便一定能抽到。”

赫连歆感叹了一声,自顾自地说着:“山居,你这太现实了,都没有底线,做人呢得事实求是对吧,不要见风使舵,不能做墙边草,咱们呢……哦对了,你明天帮我把我屋里的那个茶室打扫一下吧,里面有个小池子,得装点水,养两条鲤鱼,有睡莲吗?可以种一点绿植在里面……”

夜风刺骨,也赫连歆的话被吹散在晚风里。

翌日,赫连歆是被少年们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吵醒的。

赫连歆眯着眼睛睡眼惺忪,也不知什么时辰,却见到茶室里的小水池已经灌满了水,三条红色的鲤鱼在里面游玩得欢畅,茶具旁还摆放了小火炉,墙上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茶罐。

一推开门就见到山居抱着长刀站在门外守门,赫连歆问他:“什么时辰了?”

山居回道:“卯时。”

赫连歆望了望天,阴云密布,冷风刺骨,该是要下雨了吧,赫连歆回看了眼茶室,问道:“你什么时候做的?”

山居回道:“殿下睡着的时候。”

赫连歆当然知道是在她睡着的时候,问了也是白问,带着一腔无语去吃了早膳。

还在吃早膳,洛明就翻墙进了赫连歆屋子,山居当即站在赫连歆身前对洛明剑拔弩张着。

赫连歆忙拉过山居介绍道:“这是我朋友,祝大人的胞弟洛明。”

山居却是一脸的不信,肃色道:“溪云。”

洛明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随即笑得更灿烂了,他绕过山居走到赫连歆面前说道:“这谁啊?杀气这么重?”

赫连歆将山居拔出的一点点长刀推了进去,对洛明问道:“他刚才说的什么,溪云?”

“不知道啊。”洛明回道,见到赫连歆桌上的点心,拿过一块整块送进嘴里,含糊着:“你怎么没有做雪花酥,这个不好吃。”

“……”赫连歆移走糕点,说道:“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洛明不依不饶,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变出一个灰色的布袋得瑟地递给赫连歆,赫连歆打开一看,全是雪花酥的制作原料。

赫连歆当即脸色沉了下去,愤愤道:“如果我不是在这里面壁思过,而是去了地牢,你不会也要我在地牢里给你做吃的吧?”

洛明“嘿嘿”一笑,“唰”的一声打开他那纯白的折扇,笑道:“我怎么舍得你进地牢呢,你要是进地牢了,我就算是哭死也得求我哥把你救出来啊。”

赫连歆静静地看着洛明,实在难以把他跟第一次初见时的人联想起来,这么想着,不禁也问出了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洛明立刻收了笑,收了折扇,端坐着问赫连歆:“难道我此刻不正经吗?”

赫连歆简直笑不出来,“你正经吗?山居,你说他正经吗?”赫连歆冲山居投去一个自己身边有白痴的眼神。

山居冷漠地回道:“他就是丑陋龌龊。”

赫连歆一听这评价,顿时忍俊不禁:“山居,此话何解?”

山居面不改色道:“日沉——”

“诶不是我说,我哪里惹着你了,我一进门你就拿刀对着我,现在还骂我丑骂我龌龊!我是挖了你家祖坟还是咋滴你了!”洛明对着山居就是一顿大吼大叫的质问。

山居可能是真的懒得理会他,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一拳打在棉花上,洛明气得狂扇扇子,那风冷飕飕地直往赫连歆这边跑,赫连歆忙阻止他:“别扇了,再扇头发都没了。”

“小没良心的。”洛明抱怨了这么一句,收了折扇,说道:“我哥来了,还有你师父,哦你家那位圣巫师姐也来了,应该还有一炷香时间就到了吧。”

赫连歆喝粥的手一顿,“这粥凉了。”

“属下去给殿下热热。”说着,山居就去端赫连歆的粥碗,赫连歆摆了摆手,显而易见地情绪低沉了:“不用了,不吃了,撤下去吧。”

山居将碗筷小菜端了下去,走前,洛明还不忘冲他挑衅。

赫连歆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着天空的乌云密布,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洛明依靠在门框上,回道:“还能是什么,你丢了金玉环佩,现在就是个空架子王姬,哦对了,崔大将军回来了。”

赫连歆大惊,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洛明,洛明摊了摊手无辜道:“你母后不是扇了你一巴掌么,他替你打回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她让我禁足思过,就是放任她一个人去面对崔家的责难。”赫连歆叹息道。

洛明无所谓,却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可不能踏出这屋子一步,不然你母后为你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赫连歆半磕着眉眼:“我知道。”

“我哥他们应该快到了,我先走了,不要让我哥知道我来过这儿,秘密。”

赫连歆点头同意,目送着洛明姿势优美的翻墙。

“记得做雪花酥,我晚点过来拿!”墙外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赫连歆无语至极。

赫连歆在花厅跪坐了会儿,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似乎还飘了雪。

赫连歆起身在屋檐下张望了一番,不见山居踪影,心里不禁疑惑放个碗筷需要这么久吗?

“叩叩叩!”

敲门的声音响起,该是妤欢他们到了。

可此时正在下雨,赫连歆身边也没伞,她正要冒雨去开门,结果刚迈出一步就被人叫住,“殿下留步!”

山居拉住了赫连歆,而他自己则冲进雨里,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下一刻,房门打开,两个人撑着同款的青色油纸伞站在门外。

巫随远还是一袭雪青色的衣袍,经久不变的仙人之姿下又多了几分江湖随性之感,只是此刻他一脸肃穆的表情,让赫连歆脑海里忽地闪过关黑屋的经历,一想到这,赫连歆的太阳穴就突突的直跳。

倒是巫随远身边的姚云川一袭深蓝色的锦衣金冠,朝堂政客的沉稳不言而喻,而此刻他却是笑若春风。

赫连歆眨了眨眼睛,视线穿过层层风雪,妤欢没来?

巫祝二人一同走进府苑,这才露出了身后小小一团的妤欢。

她身上披着一个和赫连歆同款的白色毛绒披风,可能是寒风吹得绒毛在她脸侧瘙蹭着,所以她才一直皱着眉头。

赫连歆嘴角不自觉上扬,这样的妤欢可算多了一点人间的气味。

几人走进花厅落座,姚云川率先开口问道:“几日不见王姬,王姬可还好?”

赫连歆笑着回应道:“母后让我在这儿禁足思过,除了见不到老师和师父,还有师姐外,确实是格外的惬意。”

姚云川轻笑道:“来之前还担心王姬忧思郁结,现在看来,是臣多虑了。”

赫连歆看了眼巫随远,他脸色不太好,心事重重的模样,赫连歆收回视线,说道:“还得多谢老师在大典上替学生说话。”

姚云川摆了摆手,说道:“臣只是实话实说,王姬做事必有王姬的道理。来这儿的路上,臣可是听说了坊间对王姬所行之事有着高度的评价。”

赫连歆莫名地有些心虚地看向巫随远,见巫随远还是板着脸,而妤欢还是如往常那般淡漠,置身事外。

她那时可是拿着剑指着她,她都能无动于衷,她又能要求她现在还有什么样的表现吗。

赫连歆已经笑不出来了,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与姚云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老师谬赞了,这件事终归是学生莽撞行事,误了祭神大典,又将大将军府和皇室的关系推向恶化。”

谁料姚云川当即摆手道:“王姬菲薄了,此事绝无前例,王姬用金玉环佩救下无辜之人,又能站在百姓的角度为他们发声,这是王姬的气魄,是大周之泽,是吧,巫大人。”姚云川看向跪坐在对面不发一言的巫随远。

赫连歆也投去视线。

巫随远冷笑一声,说道:“你心里只有大周的政局,她这么做就是毁了将军府架在皇室脖子上的刀,你当然赞同她。我呢?她毁了祭神大典,对神明不敬,还带走了祭品,你让我七星阁怎么办?!”

巫随远手指赫连歆,却是面向着姚云川质问。

姚云川脸上的笑容也当即淡了下去,他声调平静,语气也淡漠了些许,他道:“你我殊途同归,都是为大周皇室着想。反正你也是早就不满活人祭祀,现在你的徒弟做了你不敢做的事,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研究巫术这么多年,你别告诉我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似乎理短,巫随远指着赫连歆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收了回去,他看了眼赫连歆,视线再度落在姚云川身上,说道:“我所言不假,我是反对活人祭祀,可大周自立国以来上千年,无一例外如此,她这么做,实在不计后果,莽撞行事,难堪大任。”

“总有人打破旧制开辟新路,这个人只是恰好是我赫连歆罢了。”赫连歆开口道。

巫随远看向高座之上的她,赫连歆也同样回以坚定的目光,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少许,巫随远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开口道:“如果这件事不是你做的,那就更好了。”

赫连歆轻笑,说道:“可除了我,这个人得很久以后才会出现了吧,那个时候大周已经损失了上百位灵根奇骨。”

巫随远终是没说什么话,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赫连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姚云川,最后目光从一言不发的妤欢身上滑过,浅声道:“老师和师父来拜访我,应该不只是来质问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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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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