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近半夜才将这一众孩童一个不落地带进宁凰宫，点了数，刚好一百位，年龄在六岁至十五岁之间，来自大周的五湖四海，无一不是析木族巫氏一派精挑细选的根骨奇佳之人。
因为他们是祭品，献祭给神明的物品是不能在人间有任何牵连的，所以在来到长安城之前，他们的父母就早已被大周士兵杀害。
赫连歆褪去了一身繁重的舞神服装，独自坐在宁凰宫正殿的台阶上苦思他们的出路。
这么多孩童，若当真留在宁凰宫，虽然她贵为王姬，却真要护他们一辈子吗？
他们的一辈子不可能只是宁凰宫这一隅之地......
“有这么愁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上空传来，赫连歆一抬头就看到洛明坐在墙头，一身的惬意。
赫连歆问道：“你有什么好的法子？”
洛明轻笑着跃下墙头，走到赫连歆面前，笑道：“一百位，五十男童，五十女童，你总不可能真的放任他们出去寻个养父母吧。”
赫连歆道：“当然不可能，他们既然被选为此次祭神大典的牺牲者，就必然在官府那里登名造册，留了画像。”
洛明从手里变出一把纯白色的纸扇来，在胸前一扇一扇地，走至那群惊恐不已的孩童面前，说道：“他们都是析木族精挑细选出来的天赋之子，玄修、武修，甚至是巫术，学起来那都是如鱼得水。”他看向赫连歆，蹙眉道：“你身为王姬，就没有想过留他们在身边从小培养吗？”
赫连歆凝眉。
洛明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虽贵为周国王姬，身边之人要么是皇后的人，要么就是崔何安的人，至于自己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吧。”
赫连歆顿了顿，看向那群孩童的眼神里多了些熟悉，脑海里总有什么要浮出来......
小参，小角，小星，小斗，小心......
墨隐卫！！！
赫连歆猛地睁大了眸子，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她几个时辰前一时冲动拿“歆”字金玉环佩救下来的百名孩童。
“回赫连小姐的话，我叫小角。”
“中间的叫小星，最那边的叫小危。”
.......
“陪葬的有一百零一把剑......”
“我们真正殉葬的只有八十九名墨隐卫，还有十一位早在战乱里死去”
“墨，隐，卫。”赫连歆喃喃自语。
“什么？”洛明没听清，赫连歆抬眸看向他正欲说什么，这时宦官尖锐的声音传来：“皇后到！”
赫连歆一回头，洛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赫连歆皱了皱眉，这个洛明，她实在不了解他，而他却对她了如指掌一般。
孩童们一听皇后来了，顿时又是一阵慌乱，赫连歆连忙安抚：“你们就在殿内不要出去，交给我便好。”
有人不放心，欲言又止，被赫连歆送去安抚的眼神。
赫连歆起身走出相迎，见到皇后一脸严肃，虽一身锦衣，但头发却是散着的，显然是已经睡下却又听闻了她的“光荣事迹”，不得不前来问个清楚吧。
赫连歆走到崔俪面前，正欲行礼问安，就被崔俪一巴掌扇得一踉跄。一声清脆至极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宁凰宫内外，惊飞了夜息的鸟儿。
赫连歆的头顿时偏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疼，头嗡嗡作响，口腔内一股血腥味，嘴角有液体溢出。赫连歆缓了一会儿，看向崔俪，她气得收于腰前的双手颤抖不已，整张脸都是铁青的。
在嗡嗡耳鸣里，赫连歆听到她怒骂自己：“赫连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那金玉环佩意味着什么吗？你外公为了送你这块玉佩，付出了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会任意妄为！你...你...就是个不学无术骄纵蛮横的公主！”
说着又扬起右手，作势又要给赫连歆一巴掌，看到赫连歆红肿着半张脸，嘴角还溢出了鲜血，犹豫了几息，硬生生收了回去。
宫人们都不敢此时去劝说什么，都知道崔俪是武将出身，下手极重，此时她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是找死。
入秋的夜风刷刷地齐聚在赫连歆的左脸，让那火辣辣的疼痛减缓了几分。
有几个胆大的孩童从正殿大门偷看这里发生的事情，双眼里倒映着崔俪身旁宫人提着的烛火。
赫连歆动了动舌头，适应了口腔内的不适，亚着声音说道：“母后息怒，祭神大典以活人献祭神明祈求大周繁荣昌盛，但这些孩童的父母却也全部被杀害，百姓是不会知道皇室的用心良苦，他们只会知道官府抓人害人杀人，但孩儿此番用王姬的身份令牌去救了他们，只要稍加传播利用，必成佳话，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赢得了民声。”
赫连歆抬眸看到崔俪此时的脸上的蕴气有所下降，便继续说道：“外公以大将军府的名义逼迫父皇赐我金玉环佩，以公主之身享皇子之权，而父皇为扳回这一局才不得不赐封我王姬的身份，‘歆文王姬’的赐封无非只是一个封号而已，金玉环佩才是父皇十年来的心头大忌，此次我主动毁去金玉环佩，一方面给父皇埋下了我任性妄为必与崔家分道扬镳的潜意识，一方面又消除了金玉环佩给外公带来的威胁。”
“母后，外公与几位舅舅常年驻守边疆，手握大周全部的兵权，看似掌控了大周的兴亡命运，实则对朝廷之事知之甚少。今日我说要以金玉环佩代替那群孩童活祭之时，站出来劝我三思之人，不足四分之一。母后，您应该提醒外公，在时间岁月的磨砺和父皇那边的地位权力财富的拉拢下，他的门生幕僚可还信否？”
崔俪嘴唇有些白，她笔直地站在原地听赫连歆说完这番话，半响才道：“大周规矩，只有男子才能佩戴玉佩。现在没了金玉环佩，说再多你也只是一个公主！歆儿，母后只有你一个人，崔家也只有你一个人。”
“你外公兵权在握，崔家又素来行事乖张，惹来圣上的猜忌无可厚非，若你是个皇子，这猜忌便没什么，可你偏偏是个公主......歆儿，你是母后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母后从没有嫌弃过你的身份，可是你...你万不该这样...胡作非为。你说的固然有理，可你这样做终是乱了你外公给你铺的路，打破了大将军府与皇室数十年来的平衡。歆儿啊，你这是置崔家三百二十条人命不顾啊！”
赫连歆站定在原地，脑海里乱糟糟的，耳鸣声不曾间断。
又听崔俪说着：“拿着玉佩，文武百官见你都得行跪拜之礼，恭恭敬敬地道一句‘王姬千岁金安’；没了玉佩，他们见了你只会拱手行礼道一句‘王姬金安’。“
崔俪顿了顿，嗤地一声轻笑出声，那声音淡极了，却含着她所有的痛心疾首，她道：”若是你再没了王姬的封号，往后他们见你，只会道一句‘公主’。歆儿，个中利弊，孰轻孰重，还望慎重啊！”
赫连歆不语，崔俪越过赫连歆，看到她身后正殿门口偷看的几名孩童。
赫连歆也顺着崔俪的视线侧首看去，年纪小一点的孩童怯生极了，见崔俪看去便立刻藏在门后，唯有两个年纪稍大点的强装镇定直迎上崔俪的视线。
赫连歆开口道：“他们与孩儿一般大，孩儿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们也是。他们本该如孩儿一样，在他们的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母后，你贵为皇后是一国之母，更是一位母亲，很多事情，您必孩儿更能理解。”
崔俪走近赫连歆，轻轻地碰了碰赫连歆肿得像假的一样的脸，心疼道：“你父皇真的答应你留下他们，任由你处置了？”
赫连歆点点头，崔俪又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安置他们？”
赫连歆思索了片刻，轻扯嘴角，回答道：“大周的王姬也需要自己信得过的心腹。”
听罢，崔俪蹲下身来，望着赫连歆，本欲触碰一下她的脸却又生生忍住，拍了拍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替她整理衣摆一边温声道：“好。不过，你此次擅作主张，该罚。明日一早本宫就安排人送你去宫外禁足思过，罚抄宫规三百遍，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
赫连歆抿了抿嘴唇，问道：“孩儿禁足，可否带他们一同？”
崔俪温婉一笑，道：“他们是歆儿的人，自然任凭歆儿安排。”
“多谢母后。”
崔俪站起身来，吩咐后面的宫女：“去叫医官来看看王姬的伤。”宫女领命迅速奔向御医房，崔俪复又看向赫连歆，说道：“歆儿，莫要怪母后狠心。”
赫连歆一顿，回道：“歆儿知晓母后用心，不敢多恨。”
崔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了句：“上了药，就早些歇息吧。”瞥了眼赫连歆身后的正殿这才离去。
赫连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宫礼：“恭送母后。”
确认崔俪走后，孩童迅速将赫连歆围住，看着他们一脸的歉意，赫连歆赶在他们开口之前忙道一句：“明日我们启程去宫外，你们放心，你们既然已经入了我宁凰宫，我就不会放任你们不管的。”
那为在祭神台上带头叩谢赫连歆之恩的孩子，年纪大于赫连歆，看着都比赫连歆高了不止一个头，他当即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赫连歆面前，低着头闷声道：“王姬本不必为我们这些‘祭品’做到如此地步。”他身后的那群孩童又跟着他一同直直地跪在地上，怯懦又可怜，愧疚又无助。
赫连歆一惊，脱口而出：“免礼！”扯动左脸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冲他们投去放心的笑容。
洛明从正殿的后方走出，他两步走到这边，一边拉起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一边蹲在赫连歆面前轻抚赫连歆脸上的伤，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挖出淡青色的膏药轻轻地替赫连歆上药，一边说道：“这都肿成猪头了，你这次是真的任性妄为不计后果，毁了他们的底线。”
赫连歆疼得紧皱眉头，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也认为我是任性妄为么？”
洛明抬眸看了眼赫连歆，继续给她上药，说道：“靠着本性的良善不计后果地去就救上百条性命，如果你只是平常人家的儿女，那你就是见义勇为的侠者。可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儿女，你是周国的王姬，是大将军府最大的王牌，你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大将军府和皇室的关系，也就是影响着大周近百年来的政局。”
赫连歆抿紧嘴唇不语，洛明见此释然一笑道：“左右你也不过是个十岁小孩，他们把这些事情强加在你身上，也不问你愿不愿意，不管你能不能担得起，这本来就是他们无能的逃避。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走你的路，让他们走他们的桥去，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谁还懒得去搞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赫连歆看着洛明，心中的阴霾散去一半，她道：“你跟一个十岁的小孩说这些，你确定我能听懂嘛？”
洛明闻此一笑，说道：“你能。”
“为什么？”
“因为你是赫连歆，是出生时双凰呈祥的天道之女。”
洛明说得极为顺口，他将手里的小瓷瓶塞进赫连歆的手里，一抬头就看到赫连歆睁着双大眼睛直白地盯着他，他故作无辜道：“难道你师父没教你占卜天命？这可是巫氏一派的必学技能。”
赫连歆摇了摇头：“没有。”
洛明站起身来，“你可能是个假的亲传。”话毕，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说道：“没事，虽然我也不会占卜，但是如果你要走自己的路，遇到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哥哥帮你。”他揉了揉赫连歆的头发，极软，手感真是不错。
赫连歆颦眉，一掌打开他的手，嫌弃地拉开距离，谁料洛明当即说道：“无条件的！”
赫连歆瞥了眼他，说道：“我又没质疑你。”
“那你还离我这么远。”洛明嘟哝着，似乎有些委屈，随即恍然大悟：“不让摸就不让摸呗，真的是。”话毕，猛地薅了一把赫连歆的头发，顿时赫连歆的发型，乱得像炸开了一样。
赫连歆努力地平复内心的怒火，左边的半张脸都气得生疼，空气一时的凝滞。
洛明撇了撇嘴，低声道：“开不起玩笑。”
也不知是哪个小孩，突然推了洛明一把，顿时一群小孩都去推洛明，还嚷嚷着：“不准欺负王姬，坏人！”
洛明跌跌撞撞被推到殿门，苦不堪言地望着赫连歆求救。
赫连歆深呼吸了口气，开口让他们住手，对洛明说道：“别再摸我头了，明日他们与我一同出宫去，其余的事情我再想想。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洛明从腰间抽出纸扇，在手掌心敲打着节奏，说道：“那行，有难处记得找我，我让我哥帮你。”言罢，冲那群小孩挑衅地挑挑眉，噙着笑意离去。
赫连歆让宁凰宫的宫女将孩童们带下去安排吃食和住所，她独自一人回寝殿，刚一打开寝殿就看到软榻上有一个人影。
来人没有杀意，赫连歆便也不惊不慌地去点燃寝殿的烛火，寝殿被一点点照明，照亮了大大咧咧坐在软榻上的人——洛明。
对于赫连歆的冷静，洛明似乎也不意外，他径直开口道：“方才那里有不少人的眼线，我没说。”
赫连歆确认好寝殿的门窗有关好，方才倒了杯凉茶给自己，说道：“我知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帮我？”
洛明一挑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软榻上低头玩自己的手指，说道：“在外行走江湖多年，结交过几个朋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你真想将那群小孩留在身边将他们培养成心腹，我让这几个朋友来教他们玄修和武修。”
赫连歆放在茶杯，问道：“为什么帮我？”
洛明看了眼赫连歆，说道：“因为我救过他们的命，这份恩情报在你身上，也不错。”
闻此，赫连歆轻笑一声，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帮我？”
洛明诧异地看向赫连歆，想了想回道：“可能是惦记你的雪花酥？”
赫连歆坐在凳子上，思绪了良久，洛明也不急，他静静地等赫连歆给他答案，而赫连歆不会有第二个选择的，因为那群孩童一旦离开了赫连歆的视线就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祭神大典的“祭品”，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长安城。
赫连歆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但是析木津和皇室这边却一定是时时刻刻盯着他们，赫连歆能救下他们，能护住他们一时，绝对护不了他们一世。要想活下去，他们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
现在有一等一的高手，既可以教他们，还可以保护他们，待他们学有所成后，还可以是赫连歆的助手。
怎么想，都是唯一一条绝对不亏的出路。
可若真是这样，他们往后的人生就近乎被赫连歆决定了。
赫连歆秀眉紧颦，往后的路往后再说吧，她也不会强迫人家。思及此，赫连歆站起身来正对着洛明，说道：“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洛公子此番定能得道升天。”
洛明大笑道：“这说的怕不是你吧，王姬殿下。”
赫连歆扬了扬唇，认真道：“多谢。”
洛明收回笑容，静静的看了会儿赫连歆，说道：“小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