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俪本是叫赫连歆去凤仪宫见崔融,她借口说吃多了想出去走走而溜开了。
她本可以直接拒绝崔俪的要求,可每一次对上崔俪的目光,她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赫连歆自认不是个心软之人,做他们这一行的人,从小到大看过的悲欢离合不计其数,若是每一桩殊途都要不忍一次,那世界秩序早乱套了。
道家人的首要职责就是维护人间和地府的秩序。
赫连歆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周边宫殿灯火通明,房屋鳞次栉比。皎皎月光照亮一道道排列整齐的砖瓦,夜风习习……
她来这里已有月余,歆文王姬不知所踪,而她每日每夜尽心尽职地做着歆文王姬该做的事,略有些无所事事。
又思及妤欢,相见不过数次,却是与记忆里的妤欢大相径庭,唯有喜好白裙这一点,没变。
忽而一道若有若无的丝竹之乐随着夜风将赫连歆萦绕,赫连歆停步侧耳倾听,捕捉到乐声里的冷情和决绝。
赫连歆自小学琴,一弦一乐都是赫连奶奶亲自教授。
赫连奶奶曾告诉她:“赫连有道,道法如琴,一弦一符,生生不息。”
赫连歆循声而上,穿过层层宫墙,终见房脊上一浅衣少年抚琴而坐。月明星稀,微风习习,琴声似切,好一个风光霁月之人。
赫连歆远远地站着,又见宫殿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赤金大字“明川阁”,不禁心生疑惑,祝大人的宫殿里何时多了这样一个人。
一曲未了,屋脊上的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檐下望月之人,四目相对,仿若重逢。
赫连歆大摇大摆走进明川阁,轻身跃上屋顶落在弹琴之人的面前。
弹琴之人显然没料到赫连歆这般不大的孩子一跃而至高房,只见他眼里闪过惊讶,随即轻笑一声,道:“看不出来呢,小妹妹多大了?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声音细润,如山涧染了月光的清泉。
赫连歆自动忽略这些问题,反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那人扬眉,复又继续了这段未完的弦乐。
琴声欢愉,在皎白月光下引来几个舞女,腰若细柳,声如莺燕……
赫连歆坐在一旁,托着腮看着眼前人。月光照着他的脸,细看之下,倒是见眉眼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鼻尖一丝腥味传来,像夜黑风高的时间里最常见的血腥,赫连歆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人的脸面来——
昧生!
一曲终了,那人看向赫连歆,四目相对。
赫连歆努力地回想千府密室里发生的事情,却发现多有细节记不起来,就连昧生的脸也是越发模糊,她不禁怀疑起自己认错人了。
眼前人一脸笑容,率先开口问道:“小妹妹,我这琴弹得如何?可还喜欢?”
赫连歆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的失态,她掩去眼里的探究,笑着说道:“琴技高超,欢快之娱溢于百里,实在欢喜至甚。”
那人道:“既然如此,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毕竟这般漂亮的小妹妹,哥哥还是很想要认识认识的。”
赫连歆别过脸去,回复道:“赫连歆。”
那人的笑容凝滞了一瞬,赫连歆试探着却是斩钉截铁道:“你叫洛明吧。”
不是询问,是肯定。
洛明挑眉,将怀里的琴放置一边,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这个才刚至他腰际的人说道:“赫连歆,西周的歆文王姬,传闻玄武双绝,聪慧过人。”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压力向赫连歆袭来,下一刻,赫连歆四肢百骸的血脉里一股暖流涌动,像是冬日里的潺潺小溪被灌进了春日的涌潮,而那无形的压力顷刻间烟消云散。
洛明轻笑出声:“果然名不虚传。”
赫连歆抬眸看他,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坐这儿的房顶抚琴,也不怕招来祸事?”
洛明挑眉,双臂环于胸前,一副探究的模样问赫连歆:“王姬既知在下名姓,难道却不知在下何人?”
赫连歆这才环顾起四下的院子,沉而不语。
洛明道:“你可知这里是谁的寝殿?”
自是祝大人姚云川的宫殿。
赫连歆回头看向洛明眉眼,这才惊觉洛明原是与姚云川几分相似,赫连歆凝眉道:“祝大人一向独来独往,唯有偶尔与巫大人一同说说话,所以阁下是何人,竟在他的寝殿上作乐?”
话音刚落,赫连歆脑海里忽地窜出一段记忆,三年前祝大人一连多日未去西苑授课,暗自寻找失踪的胞弟。
原来,寻的就是眼前之人——洛明!
见到赫连歆神色微动,洛明复又笑道:“看来王姬已经知晓在下何人了。”
赫连歆岔开话题道:“我方才寻琴声而来时,你所奏之乐多有挣扎。这三年里,老师一直在找你,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与他相处段时间吧。”
洛明微愣,随即大笑道:“再为王姬奏一曲《有所思》。”
也不管眼前人愿不愿听,洛明径直盘腿而坐,再次抚琴。
琴音之上,月色逐渐黯淡。琴音之下,宫墙落泪。而后乌云散去,明星依旧,歌舞再升。
“此番回来,我不会再走了。”洛明忽地说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被夜风带走,散在了月光里。
赫连歆看着他不语,他也是笑笑,不语。
其实赫连歆心情有些沉,她自小长在蓉城,即使外出也是赫连家安排了人跟随,大多时候是赫连奶奶亲陪。
从十七岁那年开始,赫连奶奶突发状况神志不清,本以为是恶灵入身,却没想到是医学病痛。
爷爷不肯认清现状,执意带着奶奶离开赫连家,美其名曰“环球旅行”,实际上只是想要走一遍曾经走过的路,希望那个“真正的奶奶”能回来。
四伯说,爷爷只是舍不得那些年的记忆。
十八岁的赫连歆“背井离乡”去到深市,遇到妤欢、赫连芸萱,终于与父亲生活在了一起,可哪儿能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王姬也有烦心事呀?”洛明说道。
赫连歆回过神,说道:“世人皆一样,我又有何区别。悲欢离合,人之常情,你也无需过多在意,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赫连歆望向远方,语重心长道了句:“与人为善,多多珍惜现在吧。”
可若是洛明与人为善,便也不会成为三家合力剿灭的黑血鬼昧生了。果然,洛明轻笑一声,反问赫连歆:“我与人为善,那人与我为何?要我以德报怨,又何以报之我德?”
赫连歆想了想,说道:“你行凶作恶,不过图的是一时爽快,若是你行善作美,此乐之乐长乐。”
洛明却是低头闷笑,似是隐忍着笑话一般,他道:“没什么世人皆一样。你是大周的歆文王姬,而我——”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了片刻,只道:“罢了,喝酒吗?”
他从背后变戏法般拿出两坛酒来,在赫连歆眼前晃了晃。
赫连歆当然不可能喝酒,赫连家明文规定不可过饮三杯,浅尝辄止,何况还是一坛。
见赫连歆犹豫,洛明忙道一句:“果酒啦,明川阁怎么可能出现烈酒,该不会是王姬不会饮酒吧?”
赫连歆这才接过他手里的小坛酒,一打开,一阵果香的甜腻混着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不过她没喝,洛明也不管她,只轻笑着仰头就猛灌一大口,那果酒特有的香气盈聚在半空,连夜风都吹不散。
许是被勾得馋了,赫连歆小口浅尝,洛明却对此摇了摇头感叹道:“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小妹妹罢。”
赫连歆瞥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无辜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了。话说,你拜我大哥为老师,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小老师?”
他说这话时一脸的狡黠,活脱脱的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赫连歆很难将他与那个穷凶极恶的昧生联想在一起。
思及此,赫连歆脑海里忽地闪过昧生被她一剑刺穿了命脉,那时他……他……他什么?
赫连歆晃了晃头,想不起来了,可能是这果酒还是太烈了。
乌云过月,风过林梢,酒过三巡……
“欸欸欸,你就跟我说说你师姐到底是谁嘛?说嘛说嘛,说了又不怎么样,我能吃了她不成。”洛明推搡着赫连歆,逼着她说她口中的那个性情大变的冷漠师姐。
赫连歆头有点昏,终是受不住洛明的推搡,一掌打开洛明的爪子,手指向黑漆漆的夜空,不耐烦道:“我师姐,我师姐还能是谁!当然就是鼎鼎大名清绝出尘的圣——”
一股清风袭来,这夏末的晚风最为适合醒酒。
赫连歆僵在原地,洛明满眼期待地侧头看着她,等着她说是何人。
只见赫连歆的眉眼忽地就腼腆了,她声音软如白云温如棉花:“我师姐世间仅此一位,人间绝色,不可方物。”
话音落下,眼前人咻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夜空大声说了句:“走啦,夜安!”
不给洛明反应的时间,她已然跃下屋顶,独留洛明一人坐在高屋上风中凌乱——
“诶?你还是没说到底是谁啊?别走啊!喂!”
赫连歆大步跨出明川阁,方才被风吹走了酒意,她才想起答应过皇后的事情,身后传来洛明的声音:“往后我就住在明川阁,常来玩啊,哥哥我弹琴给你听!”
赫连歆打了个寒颤,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逃也似的跑了。
皇后崔俪的凤仪宫,亮堂得很。
赫连歆遣退开欲行礼的宫女,独自向宫殿内里走去。
说来也怪,赫连歆从未来过凤仪宫,但她对这里面的宫道反而了然于心,就连黑森森的繁密树冠里哪个具体位置有人她都知道。
赫连歆面色如常地径直走到正殿,皇后和崔融正在交谈着什么,她走进时刚好听到崔融在说:“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今日宴会上见到歆儿与你信中所说的不一样,你信中说她骄纵蛮横,我看不然。按你所言,今日父亲要将她送去析木津去学她最讨厌的策论,她必定大吵大闹,折腾得人仰马翻,那皇帝见了,早开怀大笑。”
“但是你看看歆儿今日,一言不发,我竟不知她究竟是沉得住气还是说根本不知道进析木津意味着什么。”崔融抿了口茶,眉头紧皱,心中惴惴不安。
崔俪率先看到赫连歆的身影,忙招呼她过去,拉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快来见过小舅舅。你出生时啊,他正西征呢,没赶上你的百日宴,错过了认舅礼,一直闹着我说好可惜好可惜。”
崔融笑眯眯地看着赫连歆,赫连歆向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扣肩礼,“赫连歆见过小舅舅,小舅舅安好。”
崔融被她这一礼搞得脸色都僵了一瞬,疑惑地看向崔俪,问道:“我记得歆儿三岁时拜了析木津的巫随远为师,对吧?”
崔俪点点头,崔融神色微动,道了句:“罢了。”
他双手搭上赫连歆的肩膀,打量着这个身高还没他坐着高的外甥女,说道:“咱们家以前啊可就只有你母后一个女儿,诶,你外公可宝贝她了,我们这些当哥哥的都难得见她一面,现在好了,有两个了,快来给舅舅抱一下。”
还未等赫连歆作出反应,崔融就已经一把抱起她,举着她在半空中转圈圈。
崔融的笑声毫不掩饰地贯穿在夜风里,烛火摇曳的恍惚里,赫连歆看到崔俪的眉头好像终于完完整整地舒展开了。
心中升起一阵暖意,赫连歆嘴角止不住的上扬,终是与崔融笑成了一片。
最后还是崔俪叫崔融将她放下来,说是再转就该晕了。
崔融这才放下赫连歆,揉搓着她的头发,畅怀道:“歆儿要骄纵就骄纵,要蛮横就蛮横罢,你的舅舅们护得住!”
崔融又蹲在赫连歆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偶人塞给她,得意道:“那边疆小孩人手一个这样的木娃娃,小舅舅就一直想着给我们家小歆儿弄一个,结果那乌兰国老是惹是生非,这个木娃娃原本是那乌兰国小王子的,两年前被我给抢了,哈哈哈!”
赫连歆拿着这只木色的木娃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愣愣地回一句:“多谢小舅舅好意,歆儿甚是欢喜。”
崔融停下笑容,捏了捏赫连歆的脸,皱眉道:“啧,咋这么一板一眼的呢。”
他怪赫连歆太死板,赫连歆还觉得他一点都不正经,现在蹲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跟方才在大殿上与皇帝分庭抗礼之人哪里看得出是同一个人。
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崔俪就说:“时间不早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崔融继续削着手里的青苹果,一边说道:“嗯,待会儿就回去。此次回京快马加鞭,不敢停顿,就是为了在皇帝收到消息前赶回来。”
崔融将削好的青苹果分成三瓣,一瓣递给赫连歆,一瓣递给崔俪,一瓣留给自己,他咬了一口赞叹道:“边疆可吃不到这青果呢,吃完果子,舅舅送歆儿回去。”
赫连歆并不喜欢青苹果,总感觉有点涩。
崔融两三口咬完果子,随手拿过崔俪的手绢擦手,看到赫连歆手里的果子还剩一半,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父亲对歆儿寄于的事情,我从未赞同过。”
崔俪拿果子的手顿了顿,半磕着眉眼:“父亲所做之事,自有他的道理。”
崔融却道:“小妹,你变了。”
崔俪放下手里一口未动的果子,擦了擦手说道:“二哥回去歇息吧,我待会儿派人送歆儿回去便好。”
崔融却不语。
空气一时的凝滞。
赫连歆吃完果子,去牵崔融的手,仰起头,甜甜一笑:“母后,左右小舅舅要出宫,顺路送我回去就好,母后早些歇息。”
崔融当即喜笑颜开,一把抱起赫连歆,交代道:“明日我便回边疆了,这深宫里,你一个人带着歆儿,多加小心。”
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对着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行礼,道:“二哥,保重。”
回去的路上,赫连歆看得出崔融虽然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可他眼里含了太多事,这笑意难达眼底。
“小舅舅与母后也有十年未见了吧?”赫连歆突然这么问道。
崔融立刻回道:“不,是十三年,还是她的出嫁之日。她现在是一国之母……”说到这儿,崔融的眸子暗了暗,“再不似从前。”
他放下赫连歆,说道:“你外婆啊,总是教导我们莫忘初心,方得始终。歆儿以后的路还很长,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外婆?赫连歆脑海里没有一点点记忆,但她还是点点头,乖顺的模样惹得崔融不甚欢喜。
“歆儿,国之外,豺狼虎豹徐徐围之,国之内,君王百官疑疑散乱。都说崔家权势如日中天,但各种利害,还需你早日醒悟。”
“如今朝中势力暗流涌动,你与你母后行事万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