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歆是在密室里醒来的,她双手双脚被束了铁链,这里四四方方地徒有四壁和一盏不亮的烛火。
赫连歆扯了扯铁链,被焊进了墙壁,这还是玄铁,她根本扯不开。
“来人!放我出去!”
“赫连林青!崔正梧!你们不得好死!”
回应她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回音,刺得她耳朵生疼。
不知道妤欢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有与她一起的墨隐卫又是如何了。
随着一声铁门开启的声音,巫随远出现在赫连歆面前。
他很憔悴,不发一语地替赫连歆开了锁链,赫连歆一得空就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抵在石壁上,巫随远眼里映出赫连歆被杀意填满的双眼,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了无生气道:“去见欢儿最后一面吧。”
赫连歆一怔,手上的力道不禁小了。
巫随远当即挣脱开她的束缚,“在析木津。”
赫连歆心下一咯噔,“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一身黑衣的身影消失在暗牢的转角,很快外面传来打杀的声音。
赫连歆从地牢闯出来,外面有巫随远早布置好的快马和她的墨隐卫,侍卫和禁军当即围了上来,一路所向披靡杀出皇宫直奔析木津。
赫连歆进暗牢的时候还是上午,而现在已经是晚上,月亮黯淡,被乌云遮盖,地上的水洼到处都是,晚风分外刺骨。
墨隐卫说妤欢是在中午被带走的。
现在是亥时末,是午夜,是一天的最后时刻,是她和妤欢之间差了的六个时辰!
析木津外重重官兵把守,墨隐卫虽所向披靡,但对方胜在人多,直至——天边渐白。
天色亮了,大亮了。
太阳冒出了一角。
慵懒的阳光落在青山上。
析木津里浓雾弥漫,田埂村落里寂静得可怕。所有族人聚集在史西山前,祭台下人山人海却是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他们正在共同见证一场最为神圣的天祭。
“王姬来了!”
“王姬来了!”
“王姬来了!”
赫连歆一跃来到祭台,一挥剑将挡在最前面的姚叶扇飞撞在围栏上。入眼就是浓雾里一个红衣之人被绑在十字架上。
是妤欢!
她低垂着头,发丝凌乱一身红衣在浓雾里分外惹眼,心口处血流潺潺,脚下一片血色,整个空气里都是血腥味!
赫连歆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血味,还是眼前人身上的血味。
她扬手解开缚着妤欢手腕的绳子,两步上前接住瘫倒下的妤欢。
“师姐?”
赫连歆摇了摇怀着人,怀中人安静地闭着眼,脸色惨白,眉目淡淡,而胸口处却是血流不止。
那里是空的,没有心脏,没有脉搏,没有回应......
赫连歆跪在血泊之中,怀里人的身子同这清晨的风一样,是凉的。
她已经很快了,可她还是慢了。
赫连歆微微张嘴,喉间哽咽,鼻尖酸涩,眼睛酸痛。
“师姐...?”
“师...”
“姐...”
她终是没有忍住,抱紧妤欢渐凉的身子,不断地问着:“怎么办?”
“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
“师姐!!”
赫连歆生平第一次无措,她周身力量爆发将整个析木津震慑住,台下所有打斗之人皆是捂住胸口望向祭台——
赫连歆只觉头昏脑胀——
【“师姐,我会一直保护你。”
“师姐,相信我,我可以的。”】
“医官...医官...叫医官啊!!!”赫连歆抬眸冷眼看向一旁狼狈的析木族长老,她欲放下妤欢的身子,妤欢心口处却因她的动作而再度血涌。
赫连歆一阵惊慌,她想用手去捂住师姐的心口,又怕弄疼她,赫连歆只得赶紧抱紧妤欢,双臂紧紧禁锢着她的师姐。
她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去看,“去叫医官啊,叫医官...”
她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可越是这样想着,心就越是无措。
她胸腔里根本就没有心,可那里还是压抑得难受,好像要窒息了,肝疼肺疼胃疼肋骨疼,哪儿哪儿都疼。
片刻里的时间停滞在这,谁也不敢有何动作,也没能力有何动作,直到一位长老的开口,才让这群人从无形的威压震慑里解放出来。
“殿下,祭祀已成,圣巫身死!殿下节哀。”姚温敏开口道。
赫连歆愣住,“身死?”
“是!”姚温敏犹豫地看了眼姚桑,又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巫上,他道:“她将殿下之心占为己用时,便不再是怪之列,既入了人世,自然没了长生之道。”
入了人世,没了长生之道……
“说这么多作甚!王姬,她就是妖女!设计取走神女之心,破了大周国运,祸害了整个大周!!”
“王姬,你看这析木津,大雾连月,阴阳不分......”
“王姬,挖取圣巫心的人不是——”
“滚。”
赫连歆声音轻淡冰冷,她有些眼神涣散,竟一时看不清妤欢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如果不是妤欢身子不适,赫连歆现在就立刻杀了这群人面兽心的非人类物种。
她终于微微抬头,斜眼睥睨着身周的几位长老,周身寒气逼人。
大长老姚叶尾音颤抖,苦口婆心着:“王姬,我们可都是为了您,为了大周啊!您看看黎黎河,看看长安城外的难民,看看北疆的百姓,他们何其无辜!王姬啊,妤欢她...她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没有心的——”
赫连歆以手为剑,手刃挥出,臂停声止人亡。
姚叶踉跄着后退,被身后的围栏挡住,下一刻,他的头颅与身分离落下祭台,身体直直跪下,鲜血浸入他的黑袍。
所有长老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赫连歆冷哼一声,眼神凌冽如刀,“大周的圣巫,也是尔等胆敢放肆的!?”
司徒兰昨日中午一得到皇宫的情报就立刻从丹凤山赶来析木津,却还是晚了。她连滚带爬地上到祭台,却看见她那位孤傲不可一世的公主满身戾气地抱着一个血人,而这个血人还是大周的圣巫!
司徒兰瞬间觉得脑子有些胀,耳朵在发鸣,司徒兰腿软得很,可是这里没有她跪下的资格。
“公主...”
“全杀了。”
轻轻的,冰冷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声音飘进司徒兰耳朵里,或者说若不是看见赫连歆开口,她根本不知道这是赫连歆的声音!
司徒兰当即单膝跪下,“是!”
看了眼赫连歆怀里的闭着眼的圣巫妤欢,司徒兰起身拔剑指向最近的姚桑,她冷眼看向他们,像极了地狱索命的无常。
他们一众被赫连歆所伤,前有赫连歆,后有司徒兰,进退两难,是为绝路。
姚桑嘴唇发紫,下一刻,他一把拉起姚叶的身体,跳下了析木祭台,消失在层层浓雾里。
“族长!”
“族长!!”
巫夏赤红着双眼,“大周终是要毁在王姬你的手上!”她后退一步,一举跳下祭台,半空中传来她的撕心裂肺,“大道难行!大道难行啊!”
一柄飞刀冲上赫连歆,被司徒兰眼疾手快一剑化去。
巫陌怒喝:“妖女,大周亡你之手,王姬亡你之手啊!”话音未落,被司徒兰一剑击飞,坠下祭台。
这声音响彻这个山谷。
可赫连歆是谁?她会在意么?她只在意她怀里的这个人。
“师姐,我们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姚沈柔看着这样的赫连歆,犹豫着:“昕宝...她...”她抿了抿唇,终是欲言又止,转身跳下了析木祭台。
“事已至此,唯有一死,但析木一族无怨无悔。”姚温敏说道,他抬眸看了眼对面的巫上,他收回视线,眉宇间尽是他少有的决绝,“王姬保重!”一转身,追随诸位而去。
司徒兰的目光落在巫上身上,巫上最后看了眼赫连歆怀里的血人,丢下一句:“血石可救。”跳下析木祭台。
血石?!
在哪里?
在哪里!
祭台下传来司徒兰嗜杀决然的声音:“王姬有令,析木一族谋害大周圣巫,罪有应得,杀!无!赦!”
刹那间,喊打喊杀的声音,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咒骂怨人的声音,长老不屈的声音……一片混乱……
巫随远赶来之时,整个析木津寂静得可怕。
随处可见的墨隐卫,满地的鲜血和析木族人的尸体。连空气都充满着杀伐与绝望。
祭台上,他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天人永隔。
赫连歆手握一颗一直闪着红光的血石,不断地往里面注入浅浅金色的灵力,可是她怀里的人就是不醒,手里的红光就是不灭。
赫连歆木讷地抬起头来,像个恶鬼一般,发丝凌乱,双眼充斥着血丝,往日里独属于王姬的矜贵被化作无限的狠厉和偏执。
赫连歆见来人是巫随远,自言自语般问道:“她武玄双绝,即使玄力全无,也还武力高强,又有灵力傍身,这世间还有谁能困住她?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
赫连歆紧紧盯着巫随远的眼睛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巫随远走到妤欢身边,蹲下。
他的徒儿,被他出卖,被他害死,为了这所谓的太平,他还害了析木族。
他是析木一族的罪人!
巫随远抚上妤欢垂下的手,白皙修长,弹得一手好琴,此刻愈加冰凉。
巫随远垂下眉眼,低声细细说道:“伏娲山结界被破后,我们所有人都失去了玄力,包括你和妤欢。但我们巫氏一派还有巫力傍身,而你和妤欢非常人能比,身上还流淌着天地精粹的灵气。那三天的护法...全是欢儿一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随远如鲠在喉,难言下文,他抬眸看向赫连歆,赫连歆低垂着眉眼,眼睑处一颗泪珠摇摇欲坠,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中人身上,从小到大,从未移过。
巫随远压了压空洞的喉咙,“献祭一事,欢儿她……是自愿的。”
她是自愿的,她是自愿的,自愿的……
在她心里,天下苍生从始至终都是首位。
赫连歆抬眸看向巫随远,赤红的双眼被蒙上了层水雾,嘴唇因隐忍而抿成了一条直线。
巫随远受不住这样的神情,他站起身来背对着赫连歆,视线里的远山也如赫连歆的双眼一般水雾横生,只听他道:“你为了她,挖心;她为了你,耗尽修为。如今这般...就是你们的结局。”
“噗!”
赫连歆血气攻心,终是一口鲜血吐出。
巫随远猛地回头,看到赫连歆在漫天血雾里力竭地倒下。她身后的木桩原本禁锢着他的爱徒,让他的爱徒别无挣扎,此刻却又稳稳得支撑着他的另一个徒儿。
“啊!!!”
金凰展翅,长啸九天。
赫连歆的三千如墨青丝在巫随远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寸寸花白。
她望着苍茫一片的天公,眼里的悲绝和不甘深深地刺着巫随远的心脏,让他质疑起了自己。
——
析木族的巫医在自己的房里服毒自尽。
同一时刻,洛明的死讯传来。
那一天,大周的圣巫,赫连歆的师姐,她的阿妤,也宣告结束了这短短二十一载的路程。
那天是周历451年的初月,是新年的第一天,那天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淋雨的却只有赫连歆一人。
赫连歆将不省人事的妤欢带回了曾经她们住过的院子,褪去她身上染了血色的红衣,换上了她最常穿的白衣。
想来,这还是妤欢第一次穿红衣呢。
赫连歆一点点擦去妤欢手臂上的血迹,她心脏那里的刀疤狰狞可怖,赫连歆俯身而去,再听不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了。
眼泪似水珠般滴落,打湿了妤欢新换上的白衣。
短短十四天,她只拥有自己的心...十四天。
赫连歆拿着妤欢的血石四处抓逃出去的析木族,没有人愿意救,也没有人能救,他们的结果无一不是被赫连歆亲自一个一个剜心致死。
典藏阁也被赫连歆一把火烧掉,这里的书早被她尽数翻过,没有用处的书籍,要之何用。
墨隐卫还在抓捕析木族人,站在族人尸体面前,他们质问赫连歆大骂赫连歆,高声说着大周要亡于赫连歆之手,可那又如何?
“祝大人即使被全族人逼疯也不愿伤她分毫,这么多年她又何曾有过害人之举。”
赫连歆指着被火舌吞噬的史西山,冷笑道:“你们看看,连这山清水秀之地都为她的逝去而眼红,你们得多狠的心啊...才能一意取她性命夺她心。”
“她无辜?试问王姬,黎黎河的百姓又有什么错?凭什么——”
不待他话说完,赫连歆手里的飞刀已经取了他的性命。
赫连歆冷笑,“黎黎河边的百姓无辜,那我的妤欢又做错了什么?是她杀了那群愚民还是她不给愚民饭吃?!”
“她只不过是没有心而已,你们这群自誉为大周效忠的人,侍奉天地鬼神,不问天不问地不求神,就将这无妄之灾全嫁祸在我师姐头上!”
“我师姐又何其无辜!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就想问问你们,这二十一年来,她到底做了什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让你们和那群愚民一样,难容于她!你们才是真正的刽子手,愚蠢啊!”
远处的巫随远听到这话默然转身,这是赫连歆的痛处,何尝不是他的。
司徒兰来报,日沉阁部下暗中找了洛明三天两夜,只找回洛明的尸体,此刻尸体就在析木津里。
一身支离破碎的血衣,面容也是尽数被毁......
“他不可能就这样死去的。”
可所有人都说这就是他的尸体,所有人都在说他死了。不仅仅是他,还有妤欢,他们都死了。
“他不会的,他不会就这样死了。”
墨隐卫和日沉阁的人齐齐沉默,这个事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以前赫连歆的院子里就种了两棵羽花树,多有空旷,现在多了一座洛明的墓,倒也显得不那么寂寥了。
“他若是真死了,那他可就第三次失约了。事不过三,我不信他……就这样死了。”
她分明可以开了阴阳眼去看,可她又该如何去面对。
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前十年记不清,后十年太多人太多事,都没了,一切都没了。
.......
最后一批析木族人即将被挖心处死,这一批人里有着析木族的圣祝,恰巧被司徒兰遇上,便将她带到了院子门口。
姚昕一口咬上司徒兰的手臂,直到满口腥味才被司徒兰扯开。
“过来。”赫连歆开口道,司徒兰这才松开对姚昕的束缚,姚昕撞进赫连歆的怀里,抓起赫连歆的手就想咬,却听到头上传来赫连歆的声音:“昕宝,他们杀了你的妤欢姐姐,他们都说你的妤欢姐姐该死,你说,妤欢姐姐该死吗?”
姚昕顿住,她木讷地收回尖齿,满嘴是血地望着赫连歆。
是她的族人杀了她公主姐姐的师姐,是她的族人害死了她的妤欢姐姐。
“可是你杀了所有人!”话毕,姚昕一口咬上赫连歆的手。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赫连歆低头看去,姚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眼泪滴落在赫连歆的手背上,烤炽着赫连歆的心。
赫连歆抬起右手,指尖一抹淡淡的金光萦绕,她咬破中指,红血滴落在姚昕头发的上空,金色的光线以血滴为中心结印,消失在姚昕的头脑里。
赫连歆看了眼司徒兰,司徒兰会意地走近姚昕。“此生长乐。”这是赫连歆对姚昕最后的祝福。
姚昕不明所以,下一刻,她被司徒兰一记手刀劈晕,在倒进司徒兰怀里的一刹,姚昕头脑里如晴天霹雳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我封了她的记忆,司徒,你带她走吧,隐姓埋名,远离尘世。”赫连歆看向自己被咬的右手,上面有一圈浅浅的牙印,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消失,姚昕也是。
司徒兰犹豫了片刻,终是接下了这个“永别墨隐卫,永别赫连歆”的任务。
这世间将再无析木族圣祝,姚昕。
死在赫连歆手上的析木族人被随意扔在了山谷里,赫连歆一个火把丢进死人山里,又以她的血画了一道黄符扔进火堆。
她要这群假仁假义之人死后亦不得安息。
在《大周录》里,凤山浓雾冥冥,山火蔓延烧了整整三月,本该肥沃的山地却硬是数百年寸草不生!
而赫连歆回忆里的那个人也随着这场山火消失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