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皇宫是什么样的？
是灯火通明，夜夜无眠；是满墙哀怨，声声不断；是一事未平，风波又起。
不仅皇宫，不止长安，天下亦是如此。
鳞次栉比的皇宫楼顶上，一身缟素的赫连歆与一位锦衣之人一前一后追执不休。
出了皇宫便是明明暗暗的长安街。
寒风刺骨的天气，那个富庶安居的帝都不见往日里的半点风采，只剩下黑色泥泞的巷口和成堆的难民。灯火通明的烟柳之地边，贩卖孩子的父母，贩卖妻子的丈夫，殴打穷人的富人......
百民村的出现收容了上万的难民，可依旧有不少人留在了长安，为什么？
因为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都是残痴病障。
“这就是你一直袒护那人的结果，罔顾人命，罔顾苍生，罔顾天下。”
在将赫连歆引出长安城后，库勒化作一团浅蓝色的光晕，消失在原地。
赫连歆当即怔在原地，库勒消失的那团浅蓝色光晕同妤欢身上的颜色是一样的，库勒和妤欢之间究竟有何联系？库勒为何还有玄力，他没有受到伏娲山的影响？
“姑娘，姑娘。”
一道孱弱的妇声拉回了赫连歆的思绪，一名老妇正蜷缩在高墙脚下看着她，望向她的那双眼睛里像被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膜，看着不清明，却透着善意的温润。
“家里人谁走啦？”
赫连歆不语，老妇人身边的三个难民也只是瞥了一眼赫连歆就拢紧破衣继续睡觉。
那老妇人又道，“人一辈子就这样，都会走的，就看走得早还是晚咯，姑娘你也别太伤心了，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赫连歆心沉了下去，她轻声应和着，高墙里是灯火明暗的长安，而高墙外只剩下阴暗潮湿，一堵墙分了两个世界。
赫连歆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进城？”天色淡淡，寒风阵阵，又是一个雪天。
那老妇人明显一愣，随即摆了摆手笑道：“老了，就不去了。”她微微侧身摸了摸身边的木杖，低声叹道：“不想活了。”
赫连歆一怔，抬眸与那老妇蒙了白膜的双眼对上，一瞬间仿若就是人的一辈子。
那老妇人眼里的东西太多了，嘴角却还挂着释然的笑，满脸的污泥也盖不住苍老如枯树一般的皱纹，浑身都只剩下了一层黑色的皮肤。
她身侧的三人就像没听到一般，毫无波澜。
似是觉得自己吓到了人家小姑娘，那老妇人连忙笑道：“快回去吧，太晚了，该下雪了，你家里人该担心你了。”
赫连歆站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去，耳边风雪声阵阵，传来一道愠怒的声音：“你跟人家说这么多干什么？还不是一个馒头也没见赏给你，人家用得着你来可怜么，真是多事。”
赫连歆顿住，随即听到那道孱弱的声音在说：“活着太累了。”
“那你去死啊，真的是，别烦我睡觉！”
赫连歆垂眉敛去眼里的情绪，她走进城门唤了守门的将士去给城外墙脚下的难民买一顿好吃的。
那士兵领命连忙去办却被赫连歆叫住，只见周国的凰女面色如常，却是语出惊人：“吃完后，送他们上路吧。”
那士兵也是愣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当即连连点头：“是！是！”
赫连歆回到皇宫里时雪已经下大了，雪落发梢，她顶着一身风雪走到七星阁前，正欲折道先回宁凰宫却恰好遇到出来的妤欢。
妤欢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一件白绒的披风，瞧见赫连歆满身风雪地站在七星阁外，妤欢也是一惊。
她忙跨步走过去将伞递给赫连歆，又拍掉赫连歆肩上发上的积雪，将手里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又替她系好带子后才开口道：“回去吧。”
赫连歆握上妤欢的手，“怎么这么凉？”赫连歆给她哈气揉了揉。
妤欢抽出手，问道：“今晚去哪里睡？”赫连歆不解，又听妤欢道：“我的意思是...是...，太后走了，你也不要......”她顿了顿，眉头轻蹙，竭力地思索着可以说的话，她道：“不要太伤心。人皆有一难，死生虽是定数，却更是自己的选择。你......”
瞧着这般恨不得掏空脑瓜子来安慰自己的妤欢，赫连歆也是顿了顿，随即她摇了摇头轻笑出声，打断了妤欢的不知所言，她道：“师姐是怕我想不开啊？那...”赫连歆拖长了尾音，再度拉上妤欢露在袖外的手，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与师姐一同睡，如何？”
妤欢望着赫连歆带笑的眸子，她垂下眉头不语，落在赫连歆手心的手却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被寒风一吹，更加的僵冷了几分。
“逗师姐的。”赫连歆说道，她抓紧了妤欢的手，十指相扣，“我想去慈宁宫再看看母后，师姐陪我一同吧。”
“好。”
.....
翌日一早，司徒兰传来消息——百民村大乱。
不知何人传出“圣巫窃心”一事，一夜之间百民村躁动着要见王姬，要见圣巫，要圣巫给一个解释，更有甚者要圣巫去死！
此次百民村的暴乱连将士都压不住，有人为了所谓的“为王姬讨回公道”主动撞上墨隐卫的刀剑，以死明志。
第二封信紧随而来，百民村的人冲破围栏向长安这边涌来。
库勒的手笔！
赫连歆当即叫上小危带上皇城禁军，一路快马加鞭前去丹凤山通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上围堵，可算是将一众“自以为正义”的人拦在了半路。
众人瞧着赫连歆安然无恙，吵吵嚷嚷着不知所措，这时他们中走出来一人，那人一身破烂的衣裳，却神志清明，当即质问赫连歆：“草民自小跟随父亲学医，王姬殿下可敢让草民试脉？”
赫连歆一怔，手不自觉捏紧了马绳。
妤欢曾是有脉搏的，可...她没有！
赫连歆盯紧着那名出头的少年，那少年也毫不畏惧地回视着赫连歆，他眼里必得的恣意同水月国师库勒一样。
赫连歆面若冰霜，眼里的杀意渐起，她拔出长剑，最前面的难民不禁缓缓后退，只听赫连歆冷冷道：“全杀了。”
赫连歆剑指少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禁军步步紧逼，那少年消失在人群里。
杀戮声四起，待司徒兰将百民村那部分未出丹凤山的难民安顿好赶来时，赫连歆面前已经是一片尸海，恍惚间竟比战场还要残忍几分。
司徒兰眸子暗了暗，不发一语。
赫连歆骑马赶去丹凤山，这里的难民正与守卫的将士对持者，同样的尸骸遍野，地上躺着的也不乏有将士，墨隐卫手中刀剑也染了不少的血。
“传令下去，胆敢轻举妄动者，斩立决！”
一声惊雷落下，刹那间，赫连歆看到整个山谷内一片黑气。
一阵心惊肉跳，赫连歆开了阴阳眼看去，何止黑气，分明就是怨气冲天。
赫连歆当即让司徒兰寻了纸笔来，照着脑海里的阵法画了一道降煞阵，交由司徒兰立刻去办。
一事未平，风波又起。
皇宫内的墨隐卫传来消息，巫随远性命堪忧，赫连林青已经传令叫析木津的长老赶来了。
赫连歆心中警铃大响，瞒过天道一事，怎可能说做到就做到，而且妤欢还在七星阁内，若是析木津的人跟她碰上了，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司徒兰很快以将士人体为媒，将赫连歆的降煞阵布局在整个丹凤山山谷内。
此事一了，天色已晚，赫连歆这才快马加鞭赶回，纵使如此她回到长安也已经是天色亮起。
有血石在，巫随远并必定没有生命之险，只是......
“违天意而行，逆天作为，人事全尽，生死看天。”这是析木津的四位长老离去前留下的话，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巫随远师父，赫连歆百感交集。
“圣巫呢？”赫连歆惊觉自己遗漏了大事，连忙跑去妤欢院子，透过半掩着的窗户，赫连歆看到妤欢似是在睡觉。
墨隐卫告知赫连歆析木津的长老并未来寻过妤欢，赫连歆这才松了一口起，替妤欢关好门窗。
“公主姐姐！”
是姚昕的声音，赫连歆忙示意她安静不要吵到妤欢睡觉。
她身后紧随而来的是巫陌，一脸的戾气。姚昕一看到他出现，立刻跑到赫连歆身后，大声道：“他们把祝大人抓走了！”
赫连歆眉头紧皱，一边护着身后的姚昕，一边看着巫陌道：“析木津要做什么，本宫不管，但倘若析木津要伤我所护之人，就别怪本宫手下不留情。”
巫陌冷哼了声，道：“王姬好威风，不仅处处袒护怪物，还以暴制暴残害无辜百姓，如今又要与我析木津敌对，还真是我大周的好神女！”
赫连歆不语，眼里的凌冽势不可挡。
墨隐卫站在赫连歆身后，长剑三分出鞘，咔哒的声音终止了巫陌对赫连歆的怒视，他冷哼一声，对姚昕道：“你就好好跟着你的公主姐姐，永远也别回析木津了！”
“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想回那种地方吗！”姚昕怒吼道，气得巫陌差点把袖子甩破了。
巫陌一走，赫连歆拉出身后的姚昕，“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祝大人？”
姚昕嘟嘴道：“他们要害妤欢姐姐，他们要祝大人出面去抓妤欢姐姐，祝大人不肯，他们就折磨祝大人。公主姐姐，快去救祝大人吧，他被关在暗牢里，满身都是伤。”说着，又是泪眼汪汪。
赫连歆一阵心惊，随即想到另一事：“洛明呢？！”
她身后的墨隐卫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赶紧去查啊！”
赫连歆生怕洛明知道这事后丧失理智，就怕...就怕.......
“公主，洛大人带着日沉阁内所有的人去了析木津！”
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赫连歆将妤欢托付给小危照看，她则集结了皇宫里所有的墨隐卫快马加鞭赶去析木津。
可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渐渐落下的暖阳一点点消失在青山后，黑暗一点点吞噬整个析木津，隐隐约约还听到刀剑相拼的声音。
地上躺着的人横七竖八，鲜血混着雪水成了河流。
这一年，四季如春的析木津也竟下了雪。
赫连歆连忙赶去史西山天机阁，这里一群青衣人正和黑衣人打得惨不忍睹。
可显然青衣人不是黑衣人的对手，自伏娲山结界破后，析木津巫氏一派族人便也只剩下了巫术和少有的武功，自然敌不过这群刀口舔血的练家子。
见到赫连歆到来，双方这才停了下来。
洛明已经带着姚云川逃了出去，析木津的人追了过去，赫连歆把在场的日沉阁的杀手叫去追洛明，又告诉身侧的墨隐卫：“就说本宫来了，叫他们住手！但若是析木津一意孤行，务必保洛大人周全。”
一队墨隐卫同日沉阁的杀手离去，赫连歆的这话明显是偏袒于日沉阁，析木津的人面面相觑。
夜色弥漫，一群群的族人这才从史西山后涌出来。他们都是析木姚氏一族，没有武功傍身，被巫氏一派护在山后。现在确认安全无虞后才敢出来，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默地收拾着析木津的浩难。
姚昕跟随着赫连歆身后，路过一排排的黑衣人，她发现有人还活着！可赫连歆只是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姚昕不解：“公主姐姐不救他们吗？”
赫连歆看向那名还在挣扎似是求救的黑衣人，转而问姚昕：“昕宝愿意救他们吗？他们可是杀害你很多族人的坏人。”
姚昕沉默了片刻，道：“公主姐姐变了。”
赫连歆一惊，只听姚昕道：“公主姐姐以前对一朵花都会不忍，可现在公主姐姐看到一个濒死的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赫连歆看着姚昕，她眼里闪着赫连歆看不懂的光，是失望吗？还是什么。
“不是姐姐不救，是你的族人不愿意救。他们重伤在身，若是去寻山外的医馆，那命也早绝于半路了。”
“真的这样吗？”姚昕问道，她看向四周的身影匆匆的族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族人，黑衣人的尸体被他们踩在脚下。
“所以...你愿意救自己的敌人吗？”赫连歆问道。
姚昕捏紧了衣角，闷声道：“我不知道。”
天机阁内，析木津的四位长老齐聚一堂，嘴里对姚云川和洛明两个叛徒的审判络绎不绝。
赫连歆站在天机阁的门口，她背对着身后的弯月，天机阁内的烛光又不能将她照亮，她负手而立，厉声道：“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招来横祸也是活该如此。奉劝你们一句，再打妤欢的主意，天道也保不了析木津。”
姚桑坐在高座上不语，众人心中也是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