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小信鸽咕噜着一张粉色的小嘴真是可爱极了,尤其是现在窝在赫连歆的怀里,被赫连歆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像一场阳光下久违的遇见,却让人忍不住战栗。
主帅帐里,赫连歆一颗一颗麦粒地喂给信鸽,没有人知道这只鸽子来自哪里,也没有人会关心它来自哪里。
这只鸽子被赫连歆投喂了太多,实在吃不下了,磨磨蹭蹭地叼着那颗麦粒,茫然地望着下面排排跪着的将军。
帐外挂了白色的幡,还在下着雪,将士们红着鼻子站得笔直,呼出的热气化成一阵白烟融进簌簌而落的白雪里。
“不吃了吗?”赫连歆抚摸着鸽子的小脑袋,白色的羽毛被她梳理的极为柔顺,“吃啊,多吃点。”赫连歆低语着,声音像来自寒冰地狱一般,不见半点人的气息。
赫连歆嘴角轻轻上扬,眼角带着诡异的笑意,她两只手抚上信鸽,慢慢的慢慢的……白色的鸽子剧烈地扑腾着,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全力挣扎,但它改不过自己的命运,被赫连歆生生扯断了脖子。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白色的羽毛,也脏了赫连歆的手,有血滴溅在了赫连歆的衣衫上,像绽放的曼珠沙华。
身首异处的鸽子被赫连歆随意丢在一众将士面前,鲜红的血在无声地宣告凶手的罪恶。
赫连歆接过司徒兰递来的白色手绢,仔细地擦拭手指间的血迹,手绢被她随手扔在信鸽的尸体旁,“把这玩意儿拿去炖汤,每个人都喝点儿,暖暖身子。”
可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去喝汤暖身。
然而赫连歆话音一落,帐外就进了黑衣人将信鸽捡了出去。
“喝了汤,睡一觉,去水月国吃鸽子肉。”
帐内众将领命,纵使明知此战天时不利,纵使他们再忠心为主为国,也是万般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不的。
许是上天看到了赫连歆攻下水月国的决心,在当夜便停了雪,次日还出了一场太阳。
暖和的阳光被洒在深厚的积雪上,白色的积雪吸走它的暖热后又将它抛弃,它带着孤身的光亮弥散在半空中,只剩下晃眼。
周国赫赫声名的两位主将惨死于水月国国师之手,如此兼具了家国情怀的深仇大恨鼓舞着周国将士的士气。
这一战自天色未亮的卯时一直打到了阳光刺眼的午时,周**队终于以绝对性的实力压制攻入水月国疆土,直逼水月国都城。
水月国的军队节节败退,在水月国都城外二十里处的高山下,周**队暂缓追逐败兵。
有将军言及路长天晚,不宜动兵,应当休整一夜。
赫连歆站在山头,隐隐约约看到白雪皑皑的水月国都城,虽然从这里到达水月国都城仅有不足三个时辰的路程,赫连歆不急于这三个时辰,但她的心等不了更多的时间,当即就是坚决重新整顿军队,清点兵数后立刻出发。
这时墨隐卫来报:“公主,圣巫大人来了!”
赫连歆大惊,视线越过墨隐卫的身影,一抹白色在这一众黑甲军队里最为亮眼。
那人一身单薄的白衣,只一顶白纱裹挟的斗笠隔绝着漫天风雪,手里还拿着一柄青木的长剑,迎着猎猎寒风坚定不移地向她走来。
赫连歆心里的一块石头忽地就这么落下,她如鲠在喉,一时之间心漏跳了几拍都未曾察觉。
妤欢迎着诸位将军审视的目光走来,诸将也是一阵惊异——圣巫无心之事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坚信就是她这么个妖女害死了先皇。
虽然边疆战士无一不是亲眼见过圣巫两年前在金城冒着生命危险不辞辛劳救助西疆百姓的事迹,但人言可畏,知人知面又不知心。
妤欢摘掉斗笠,帽檐上的薄雪簌簌而落,她规规矩矩地向赫连歆行了个扣肩礼:“参见王姬。”
并无起伏的一句话却是教赫连歆心尖儿一阵刺痛,不知道是过于紧张还是过于激动,亦或是其他。
她向前跨出一步,伸手就是拉住妤欢的手,叫了声:“师姐。”
她声音不大,可任谁都能听出这一声“师姐”里所包含的情绪,连尾音都是打着颤的。
诸将这才对着妤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齐齐地道一声:“圣巫大人!”
“你们先下去吧,本帅同圣巫单独谈谈。”赫连歆吩咐道。
出兵一事暂时是被搁置下来了,诸将求之不得纷纷快速退了下去,生怕主帅下一刻就反悔了。
面对妤欢,赫连歆露出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容来,但无论妤欢怎么看去赫连歆都像是瘪着嘴一般,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妤欢微微垂下眉眼,她刚抚上赫连歆抓着她手的那只手背,就听到赫连歆突然一声委屈至极的叫声:“师姐…”
她说:“小舅舅死了,二舅舅也没了。”
妤欢诧异了一瞬,眼前人突然向她靠近,随即被人一把抱住,耳边也随之传来低低的哭泣声,“他们都没了,师姐……”声音凄惨悲恸,不绝于耳。
妤欢身子有些僵硬,赫连歆把她抱得紧,双臂被锢得生疼,但她不敢动,也不会动。
寒风混杂着细碎的雪子,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暖。
待得身前人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妤欢这才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臂轻轻抚上赫连歆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师姐知道了,师姐在这儿,师姐一直在。”
她动作僵硬,一看就对安慰之事生疏至极,偏偏说的话又是极好听的。
赫连歆鼻子阵阵发酸,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眼眶里未来得及溢出的泪花被寒风裹挟带走,待得眼里的悲痛散去,掩下狠厉,确保己身无恙后她才松开妤欢,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妤欢只着了一身不厚的白衣,虽知道她有玄力护身,但赫连歆还是不免担心道:“师姐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点,我送的披风呢?”
妤欢看着眼前人,这个一直叫着她师姐的人,好像又长高了点,她开口道:“我来之前师父才跟我说,在你启程的第二日析木津里就起了浓雾,他们都隐瞒了此事。王姬…我替你算了一卦,是归妹,最忌出征。”
妤欢的话音刚落,赫连歆的脸色就变了。她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沉下来,看着妤欢的双眼也是少了片刻前的温润,仿若换了个人似的。
她拿走妤欢手里的斗笠,拍掉上面粘住的积雪,又轻轻地盖在妤欢的头上,仔仔细细地系了个蝴蝶结,她说:“师姐,这里地势最高,视野开阔,你就在这里——”话音未落,她忽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妤欢的距离。
她背过身去看了眼四周白茫茫的山河,她说:“看着我,看我是如何拿下水月国。”
妤欢抬眸看去,这里四面环山,唯有两道一进一出的口子,山下的谷地平坦开阔,到时候周国的军队就将在这山谷里与水月国的军队进行最后的厮杀——可这并不是她不远千里孤身前来的目的。
清秀的眉头蹙起,妤欢冷硬地再一次重复道:“今日不宜出征,是为大凶之兆,你不能去!”
似是为了验证她这话的真实可信一般,白茫茫的山巅忽地传来一阵突兀的乌鸦声。赫连歆看去,一圈黑漆漆的乌鸦就在远处绿林的上空盘旋鸣叫。
也不知是哀叫,还是乐叫。但无论哪种叫,都是寓意极差的。
赫连歆回头,“师姐,你知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吗?”她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是妤欢看不懂的笑。
妤欢不语。
赫连歆嘴角的笑容更明显了,“如果你不知道,那你问我。”
“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要再开玩笑了。”妤欢似是有些急了,她忍不住向眼前人迈进了一小步,恳切道:“我们改日再战吧,今日出征是大凶,听我的,撤兵,好吗?”
赫连歆平和地摇了摇头,她再度后退了一步,嘴里却说着:“我的好师姐,你就问问我嘛。”
妤欢心中烦结,她同眼前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眼前人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赫连歆越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她心中就越发不安和烦闷。
其实她早知今日结果,却还是要不远千里跑过来试一试。或许师父说的很对,她从来都不会阻止眼前人做任何事,譬如现在——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因为……”赫连歆心中欢喜,“等我占领水月国王宫后再告诉师姐。”言罢,不给妤欢任何反应的时间当即幻了身形出现在半山腰的马背上,她回头对妤欢大声道:“师姐等我!”
她留了一小队的将士守在山上,而她则再度戴上那面金色的面具,一骑绝尘。
这山巅不算太高,不失为一个极佳的“坐山观虎斗”的好地方。
这一场征战,水月国举全国之力与周国略带疲惫却是士气高昂的将士厮杀。
这一战从午时打到日落,白白的带着丝丝寒意的阳光洒在地上,洒在敌我的军队上,洒在那一名满身是血的黄金甲上。
妤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赫连歆…她见过。
五年前,她第一次随赫连歆出析木津回程遇刺的那个夜晚,赫连歆也是如现在这般,像一只不知疼痛和人命的魔鬼。
妤欢双眼眯起,目光汇聚到赫连歆手里的那柄名为“万生”的金凰长剑上,五年前就是这把剑让她感到不安,现在这把剑给她的不安更为强烈。
“可纵使如此,析木津里大雾连日,此战……”
战场上,一名同样身着金色铠甲的敌国将军出现,自称是水月国的小王子,与赫连歆拔剑相向。
看着年纪倒是与赫连歆相差无几,赫连歆嘴角挂着轻蔑的笑,眼里的狠厉不言而喻,然而直到两人视线刚一对上,赫连歆猛然大惊,她直白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玄力正在快速地流走!
像是被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赫连歆内心不禁一颤,再看那水月国小王子,他还是保持着先前那份狂傲的姿态。
赫连歆手臂传来一阵疲乏的酸楚,她很是怀疑是眼前之人做了何种手脚,不禁怒骂一声:“小人!”
水月国小王子置若罔闻,冷哼一声执剑与赫连歆再度对上。
赫连歆只得凭借武力与这小王子对持,意外发现这小王子一招一式里毫无玄力可寻,赫连歆不禁心道一句:水月国小王子只是个常人?
若只是位常人却已然能够胜任一国先锋将领一职,那依然是不容小觑的人物,比如说赫连歆的小舅舅……赫连歆眼睛一红,她可不认为没了玄力就自己就会输。
两人相交半百,胜负已然分晓。
水月国小王子一身金制的华丽战甲被赫连歆割得稀碎,依靠撑着剑才勉强站直,他擦去嘴角的血迹,赞叹道:“不愧是周国的歆文王姬,玄武双绝,名不虚传,今日与你这等人物一战,本王子死而无憾!”
殷红的双唇一张一合间,皓齿被红色血迹渲染的迹象依稀可见。纵使惨败如此狼狈,他身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份孤傲的自信。
赫连歆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她抚上自己的左眼,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面具轻轻动了动,那面具便陡然一分为二,当即分裂开来。
赫连歆不以为意,这是面具的破碎是水月国小王子的战利品,她将那小半的面具握在手里,当着小王子的面用体内最后的玄力将其捏碎成细粉,被风遗弃在泥泞的雪地上。
小王子生出一阵大笑,笑声里毫不掩饰他的不屑,仿佛在看一个只知挑衅而无全思的幼稚孩童一般,他对赫连歆说:“你赢不了的。”
赫连歆挥出一道剑气将小王子击飞,那小王子却像个疯子一样只顾着大笑。
赫连歆无甚耐心欲一剑取了他性命,却是千钧一发之际地动山摇,而那小王子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他躺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抚着胸腔,猖狂大笑:“本王子早说过你赢不了的,赫连歆,你输了,哈哈哈——你输定了!”
这地动山摇的阵势来得凶猛异常,赫连歆踉跄两步,连忙稳住身形。再看四周的敌国将士都在迅速撤军,空中似有细碎的雪花落下,赫连歆心中警铃大响。
一名黑衣裹身的人出现在敌军撤军途中的半空,雪下大了,隐隐有了扰乱视线的趋势。
水月国小王子站起身来,他朝着那名半空中的黑衣人使劲地挥手:“哥!我在这儿!”
水月国大王子泽?!
不待赫连歆多想,此处上空一阵电闪雷鸣,雨雪交加分外迷人眼球。
“撤!快撤!!”
“元帅!洪水来了!!”
赫连歆回头,洪水如饕餮猛兽般迅速向赫连歆这边靠近,少数没来得及撤离的士兵被洪水吞没,几位将军大惊失色,方才作战之时他们就感觉到自己体内玄力的流失,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洪水猛兽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赫连歆体内玄力也近乎丧失,但她情况可能比诸位将军好上一些。
她手里快速的结印,一面赤金的屏障终于在洪水抵达前结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气方才松了一半,一道道破裂的声音传来,周**前的屏障赫然出现几道裂痕。
众人屏气,赫连歆大叫一声:“撤!”再度运起玄力予以抵挡。
诸将面露疑色,但到底是以最快的速度撤军。
这雪同那洪水一样,来势汹汹,仿若天神倾盆倒下,仅仅一刻钟的时间,周军的退路便已堆积了及膝的厚雪。
周军还未全退,赫连歆的屏障已然斑驳。赫连歆腰间的长剑叫嚣着,今日的战场在一片绿林之外,而林子里就是水月国的水月湖,这水多半就是来自那里。
片刻的晃神,赫连歆身侧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是妤欢!
她运起玄力,以剑为媒,在赫连歆的屏障破裂前将其稳住,急急道:“快走!”可赫连歆怎可能走,她拔出长剑割破自己的掌心,以血为祭将剑插入地面。
被格挡在外的洪水越来越多,而格挡的范围又是近乎整个战场,布阵的过程有些繁琐,妤欢脸色愈发惨白,头上的斗笠也应声而碎,下一刻,风雪肆意穿刺在她发丝衣裳间。
随着赫连歆布阵的进行,一丝丝红色的光晕融进那道屏障将破裂之处一一补齐。
见此,赫连歆一把拉过妤欢,将其护在怀里,迅速隐了身形离去。
“你的剑!”妤欢提醒道。
“它会回来的。”一道惊雷落下,赫连歆紧紧护住怀里的妤欢,消失在狂风暴雪里。
再度出现时,两人站立在山巅之上,周国的将士已经全部撤退到山腰,整个战场被积雪和洪水覆盖。
赫连歆瞧着那慢慢减退的洪水,回想起半空中的那个黑衣人——水月国大王子泽,那个跟她说——“王姬尽可放心,水月国素来信奉天地万物并生,战乱一事从来都不是泽所追求的。”
她心里堵着气,喉间一阵腥甜,一时不察,竟当着妤欢的面呕了血。
周国撤军,边疆战事已定。
也不知道此次回朝是凯旋还是落败而逃。
雪停后,回朝路上经过以往未来得及清理的战场,亡命于此的将士被不合时宜的秃鹰乌鸦啄食,妤欢心生不忍,眉头紧锁。
赫连歆走过去将她拉转身来背对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她给她披上披风,又仔仔细细地系上漂亮的蝴蝶结,“这里不适合师姐。”
她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掌心一层薄薄的茧,是握剑的好手,此时此刻却在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细带子。
以往并没有觉得这种行为有何不妥之处,这么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她的衣带大多都是眼前人亲手系的。可此时此刻,看着赫连歆熟练的手法,妤欢却莫名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来。
她看向赫连歆低垂的眉眼,说道:“万生…并非良剑。”
赫连歆平静地“嗯”了一声,她是剑主,那剑如何,她心中自是一清二楚。
妤欢拿出手里的木剑递给赫连歆,“这剑是你的,我给你带来了。”
赫连歆却没有接,妤欢继续道:“这剑青木所制,不比铁剑逊色,你用这剑吧。”
可赫连歆只是看着她手里的剑,丝毫没有接下的意图,她说:“师姐,水月国于我而言不仅是国仇,更是有家恨。”
妤欢一怔,她顿了顿,垂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要你就此罢手,我只是……”话语至此欲言又止,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
赫连歆轻笑一声,“师姐,你不用说了,木剑虽好,但不是我想要的。师姐,你能来这里,我真的很开心。”
妤欢拿着木剑的手紧了紧,到底还是收了回去,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赫连歆替妤欢拍去肩上积雪的手一顿,继而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师姐,我没有占领水月国。”
妤欢却是固执抬眸望进她的眼睛里,“可我想知道。”
四目相对,赫连歆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她微微后退半步,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道:“因为毫无道理啊。”
妤欢不解,赫连歆轻笑出声,一步跨上身侧的马背,又以迅雷之势一把拉起妤欢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面前。
她环上妤欢的腰,下巴搁在妤欢的肩膀上,闷声道:“阿歆累了,师姐带阿歆回去吧。”
妤欢抿紧双唇,半晌才回道:“好。”
水月一战,对周国来说,到底还是败了,但对另外的人来说,是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