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欢走了，没再回过圣茶公寓，和她一起失了联系的还有赫连芸萱，赫连祁连着派了三拨人出去寻赫连芸萱都不得而终。
赫连歆整日窝在房里，将《大周录》《大周分割论》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书上对那位歆文公主的记述真的仅有那么几句话：
“七月双凰，既见歆文，桃李年华，举国同哀”
倒是商洛王姬墓里对其的记述多些——
“七月流火，后孕公主，双凰呈祥，百鸟长鸣，视为大吉，拾名歆字，歆文公主，赐封王姬；
后入析木，改革科举，重塑军制，废除旧政，任人唯贤，广修水利，创新农作；
西战蛮夷，百名古武，阵战沙场，保家卫国；
功垂不朽，万民朝拜，举国节庆，长久不衰。”
再后面的一排记述像是被人刻意毁去，只剩下一句：“周历四五一年春，王姬薨逝”
赫连祁不知道赫连歆和妤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两人吵了架，他就觉得那女鬼见祸害赫连歆不成，便转而去祸害自己的小女儿了。又碍于当初赫连芸萱被恶鬼压身之时，确确实实是妤欢救了赫连芸萱，他不能忘恩，却也担心赫连芸萱的安危。
赫连芸萱阴时之后出生，体质比不上赫连歆的极阴，却也是恶鬼欢喜之物。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赫连芸萱，生怕她出现个什么意外，就连她从小玩到大的陆露也是多次被他警告过不能让赫连芸萱接触阴阳之物的，现在......
也许她生来姓了赫连，身上流着赫连家的血，终究是逃不过牵扯阴阳之物的命运。
赫连芸萱已经失去消息整整五日，赫连祁停了工作联合警局特别行政处的人暗中寻找。
而赫连歆的身体时常感到疲乏，这是她体内封印松动的征兆。封印一旦破碎，她将立刻阴气缠身，届时众鬼寻来......
极阴之人本是少见，极阴女更是少之一半，能活过百日的就已经很是稀罕，而长到幼年的极阴之女往往是上头有人罩着，就算如此，极阴女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血肉的成熟，散发的香味更是引诱众鬼如食罂粟，这样的极阴女至多活不过十五。
像赫连歆这样的，赫连家瞒天过海一般地在她身上种下封印，平安顺遂地成长到十八岁，极阴之年的极阴女，可谓是千年难遇。
滋阴至宝，绝无仅有。
不用去深大，赫连祁也时常不在家，赫连芸萱也不在，妤欢也不在，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昏昏沉沉的赫连歆一个人。
又是一个昏沉的午觉，赫连歆睡得不安生，裹紧了棉被，做了个噩梦，可梦里除了一片昏暗什么也没有，而她自己则在那片昏暗里不断地下坠，失重的不安全感袭上心头，紧紧地揪着她所有的思绪。
赫连歆猛然惊醒，天色已暗，而她的床边正坐着一白衣之人。
妤欢。
她穿了一身白裙，画了精致的妆容，淡淡的红唇，眉眼间流转着多情。
是赫连歆最为熟悉的模样，是那段江湖历事里的妤欢，是歆文最为自在得意的那段时间，是她亲自给妤欢挑的衣裙抹的口脂描的眉，也是赫连歆那场美梦里的尾声。
见到赫连歆醒来，妤欢轻笑着站起身来，“阿歆，你醒了。”她声音温和，同她周身的冷气截然不同。
赫连歆忙寻回心神，敛去眼里的欢喜，冷声道：“你还来干什么？”
妤欢保持着脸上的笑，温声道：“阿歆，你说过带我去雪山之巅看日出的，你忘了？”
赫连歆抿紧双唇，妤欢道：“我们现在去吧，没有日出，夕阳也美，兴许正好遇到下雪，我也好久没看过大雪了，我们一起去吧。”
赫连歆掀开床被站起身来，凝眉道：“你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挽回么？”赫连歆冷笑一声，“大可不必。”
妤欢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滞，她复又温声道：“千年前，歆文答应过我，可她没有做到。看在我们也算认识了近半年的份上，带我去看看吧。”
“她跟你的约定，与我何干？”赫连歆快速地穿戴好衣裳，最近天气越发冷了起来，她也穿上了厚厚的大衣。
“可你是——”妤欢欲言又止，改口道：“你是她的转世，我虽的确是为她而留于现在的，可到底我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只认识你一个人了，带我去吧，算我求你，好吗？”
千年前的析木津，青山之巅的日出......赫连歆想了想，不曾记得那段梦里有过这个承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段魂穿的梦境到底还是被现实模糊了。
“嗯。”她同意了，不论是不是曾经的承诺，不论是不是她给出的承诺，都且允许她最后一次遵从心的选择吧。
赫连祁不在家，赫连歆借了他的私人飞机前往商洛。抵达商洛时已经下午接近傍晚，天色渐暗，只能看见远处山尖上的一点点夕阳，还要被纷纷扰扰的雪花扰了视线。
她们自直升机上降落在雪山之巅，许途替她撑了把伞挡去风雪，而妤欢好似个没有见过大雪的南方人，在纷纷白雪下转起了圈，像一朵迎着风雪绽放的雪莲。
赫连歆没有去阻止她，静静地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妤欢顶着满身的风雪钻进赫连歆的伞下，她发上尽是白雪，像是白了头一般，她望着赫连歆嬉笑道：“阿歆，我看到了。”
赫连歆虽不解，但还是轻声应和了个：“嗯。”
夜色笼罩，妤欢笑着问赫连歆：“阿歆，淋了雪算不算白头偕老了？”
赫连歆一怔，没有回答她。妤欢也不急，她伸出手去接落雪，落雪在她掌心层层堆积，她说：“阿歆，我想去轮回。”她声音很淡，很轻，却在赫连歆的内心激起了千层波浪。
她要去轮回了，这不就是赫连歆所希望的吗？
“我不想一个人。”妤欢回眸一笑，眼里没了对往日里对赫连歆的那般的执着，她好像释然了，可......赫连歆却开心不起来。
“你不高兴？”妤欢忽地问道，赫连歆忙收回外露的情绪，她淡声道：“我送你。”
赫连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妤欢却站在原地不动，她看着赫连歆的侧影，说道：“不用了阿歆，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我在赫连家的老宅里等你，你来送送我吧。”
赫连歆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阿歆！”
赫连歆驻足。
“阿歆，你曾问我何故不轮回。”
赫连歆回头看去，妤欢面色淡漠，血色上染的眸子里却生出了一种情，那种情让赫连歆心动不已，她说：“我何故不轮回......因为我是你耗尽修为燃尽魂力才堪堪留在人世的亡人。阿歆，你说我何故不轮回。”
赫连歆怔在原地，而妤欢消失在一团黑气里。
她说她是她耗尽修为燃尽魂力才堪堪留在人世的亡人......赫连歆回蓉城的一路上，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过往种种，宛如一场梦，只是因为那些经历太过于真实罢了。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她与妤欢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时刻保持着清醒，才知晓那些过往，可越是要清醒地区分那些过往和现实，就越发将那些过往模糊，以致于越发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她强迫自己认清现实，她是她，她是赫连歆，不是歆文，不是王姬，不是公主......可...那些真实的经历和感觉却在一遍遍地告诉她梦里的九年是真的。
是她和妤欢的九年，从十岁到十九岁，从皇宫到析木津再到战场然后是江湖，是从祭神大典开始，是以玄论大会结束，是真实存在的九年，每一天每一秒都是她一步步同妤欢一起走过来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早已混淆早已分不清。
她想护着妤欢，她也只能在人界护着她，可天道如何？
她不敢拿妤欢与天罚相赌。
如若尚可轮回，若是有来世那必然是好，倘若没有来世，且让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折磨早早断了。
到底还是瞒不过这心。
待赫连歆回到蓉城时天色已然黑尽，赫连老宅内灯火通明，妤欢站立在问星阁外，她身后还站着小角、小星和小危，屋内的诸位长老正襟危坐。
所有人都在等赫连歆回来，只有赫连歆来了，这位五千年前的黑血鬼才肯进行下一步。
见到赫连歆走来，长老们闭口不言，反倒是黑血鬼小星最是耐不住性子，当即跑赫连歆面前，犹豫着问道：“小姐，你真要度了圣巫，让她转世轮回？”
赫连歆环顾四周的情况，低声道：“她手上未沾人命，万物有灵，道法自然，她当然可以再入轮回。”
大长老似是对她这话极为满意，不禁连连点头，朗声道：“既然少家主心中已经拿了主意，不如就赶紧办了正事，也好早些歇息，免了劳顿。”
赫连歆瞥了眼她，目光落在妤欢身上。妤欢还穿着那套纯白的衣裙，青丝垂至腰际，宛若天际丝丝流云。
妤欢抬眸与赫连歆的目光相汇，她眼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这笑容太假了，赫连歆知道，这不是妤欢真心的笑。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阿歆，走吧。”妤欢开口道。
小星见到两人之间隐秘的波动，他不理解为什么，小角拉住他摇了摇头，待妤欢随赫连歆走远后，他才低声说道：“圣巫随少言语，但你我都知她心性如何，倘若她真是不愿轮回，那任凭小姐如何威逼，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唯有圣巫她自愿如此。这是圣巫自己的选择，我们无从干涉，只能遵从。”
祠堂内，燃香祭拜完赫连家的历代家主后来到青烟缭绕的黄稠殿后，赫连歆以朱砂画下启阵符文，在符文灰烬落地前双手结印，只见后殿里的青烟颇有灵性地钻进无缝的白墙里，不消片刻，一道虚浮的木门显现。
木门陈年老旧的模样，泛着层层如水纹一般的阴气。
赫连歆正要迈步踏进那木门，赫连家的诸位连连惊呼：“不可！”赫连梅一把拉过赫连歆的手臂将她扯到另一边，转而看向妤欢，语气不善道：“妤欢姑娘，我家少家主身体不佳就送你到这儿，之后就让老身为你引路。”
妤欢看着赫连歆，对赫连梅的话置若罔闻。
赫连歆扯出自己的手臂，温声道：“五长老的好意我心领了，妤欢是我的客人，送客人离开这种事还是我这个当主人的亲自来罢，就不用五长老代劳了。”
赫连梅眉头紧皱，正要斥责赫连歆就被大长老拉住，众人眉宇间忧思郁结，众所周知她们家少家主极阴体质最忌讳触碰这种纯质阴冷之气，更何况还是踏上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赫连歆看了眼妤欢后径直跨过那道传送的木门，妤欢紧随其上。
穿过传送门，赫连歆眼前是一片淡雾，脚下是一条宽广的长着青苔的道路，道路两边是模糊不清的绿色景象。向前走去，薄雾冥冥中有一堵高大的长着青苔泛着阴气的石门在淡淡迷雾里若隐若现。
石门后就是黄泉路，赫连歆微微侧首以余光去看身后的妤欢，见到妤欢一脸的平静，仿若不知道轮回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一般，好似只是要去一个熟悉的地方随便逛逛。
对于生人而言，身体的死亡就是一辈子的终结；那对于鬼魂来讲，踏上黄泉路，走过奈何桥后的轮回就是他们的生命终结。
赫连歆点燃石门旁边的香，香上的白烟随着赫连歆手的结印在半空凝聚出一个阴阳的阵法，随后石门打开......
黄泉路，青石板，黑气丛生，阴风阵阵，曼珠沙华一片鲜红，宛如血滴火海，花丛里一只只绿油油的眼睛紧紧顶着路上行走的来人。不是来人，是前去往生的亡魂。
若是有那只亡魂，或者生人误触了曼珠沙华，就会立刻被阴气缠上，一辈子都被阴气烙印，若是被曼珠沙华的叶子割破了手指，流了血，只是眨眼间这人就会被从中恶鬼撕咬殆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押送亡魂是个技术活儿，也唯有赫连家的女儿才能完成。赫连家便也就是凭借这般技能立于修道界千年不倒，才能成为人界通往地府的唯一合法通道。
踩在黑点斑驳的青石板上，偶尔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高跟鞋踩在瓷砖上，更多时候是像踩在海绵上，绵软又沉重。
赫连歆体内的封印早已摇摇欲坠，此刻走在黄泉路旁惹得花丛里的残魂恶鬼争相探望，眼里的绿光宛如城市里的明灯一般，阴风不断地送来恶臭和**的味道，还有清晰可闻的吸溜和压抑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直到看到不远处一层模糊如水纹一般的结界出现，赫连歆这才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妤欢，却见妤欢一身鬼气四溢，连那一双含情的秋眸都被浓郁的鬼气侵染。
赫连歆顿住，眼里闪过惊诧，她收回目光，低声道：“我就陪你走到这儿，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妤欢抿着唇看了会儿赫连歆，扬起一抹笑容，温声道：“好。”她从赫连歆身侧走过，眼里涌出血色，周遭觊觎之声忽地尖锐起来，下一刻，尽数消去。
妤欢周身可抵千年寒冰之冷，赫连歆看着她步步离去的背影，双腿重于灌铅。
赫连歆心道，现在她十八岁，十八年后三十六岁，她同妤欢还可在十八年后再见。
“阿歆。”妤欢回头看来，她面带微笑，让赫连歆一瞬间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可这里出了刺骨的阴气还是阴气。
赫连歆抿紧双唇，眼里没有如何的神情。
妤欢轻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走，我怕我受不住。”她顿了顿，继续道：“阿歆，我放过你了。”
赫连歆一怔，如鲠在喉。
也不期望能得到赫连歆的回应，妤欢嘴角带笑，笑意不达眼底，转身步步向前，做着赫连歆希望她做的事情。
看着妤欢继续向前走去的背影，赫连歆到底还是道了句：“保重。”
妤欢身形摇晃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赫连歆。赫连歆心脏揪疼，眼睛有些痛，她忙背过身去，眼睛微微上挑，头顶的那片天空是黑色的，她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大步离去。
妤欢踏上奈何桥回头看来的时候，赫连歆的身影正消失在来时路的转弯，曼珠沙华宛若火海将她眼前人的背影一点点吞噬。
妤欢手里幻出一只粉紫色的毛绒发卡，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戴在鬓边，这是赫连歆送她的护身符，那个时候，她的阿歆很在乎她的安危，生怕她受了半点危险。
而如今.......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