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负年随师父来到宜君县替苏家看风水,那年他十八岁,是他和十五岁的苏家小姐第一次相遇。
苏家小姐名叫苏年年,她善良、活泼、有趣,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他们在彼此的陪伴里沉沦。
两年后,宜君县在他师父的整改下成为一块风灵宝地,宜君事了,他们也到了分别的日子。
苏家老爷为他们置办了饯行酒,那夜是他喝了酒误了事。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未婚先孕,这是世人所不齿的!
本来以苏家在宜君县的权势本可以将此事完全压制下去,但事与愿违,那个在生意场上与苏家平分秋色的方家频频掀开此事。
到最后,苏家小姐苏年年怀胎三月被小镇上的人浸了猪笼。
“这个镇上的人都没有心,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情!”
苏家被小镇上的人指责,只要他们家的人一出去,就必定遭受一群百姓的谩骂扔臭鸡蛋。
两个月后,不堪重辱的苏家老爷跳井自杀,苏夫人给那十岁的小儿子喂了砒霜后也随苏家老爷一起去了。
苏家惨案。
“方道明!”黄跑道上冷哼道:“我化名负年,就是回来复仇的。他毁了年年,毁了苏家,我就毁了他的女儿,我要毁了整个方家!”
“他凭什么,凭什么踩着苏家的尸骨步步高升!我要他方道明身败名裂不得好死!”黄袍的负年道士怒斥道。
衙内一片议论纷纷,县太爷开口大声说了句:“方老爷可听清楚了?”
一华服老者由着一年轻人搀扶,从旁听的人群里走出来,他双眼含泪,颤斗着双手回应道:“草民,听清楚了。”
这位负年道长做错了事,免不了一死,赫连歆觉得无趣起身就要走,地上的负年道长忙跪着用膝盖蹭到赫连歆脚下,刚冒了一个“王...”音就被司徒兰一个眼刀回绝。
负年道士立刻改了口,恳求道:“公子,罪民尚有一事,还请公子帮帮我!”
赫连歆挑眉,“什么事?”
“我想再看看年年。”
众人一惊,一片唏嘘。
“没问题。”赫连歆应承道。
反正没有负年这个请求,她也会去找那个苏年年的魂魄的,她可不相信一个怀胎三月正值青春的妙龄女子被浸猪笼后能毫无怨气地去投胎。
而后,赫连歆让小危回客栈告知妤欢今晚她晚点回去,让妤欢早些用膳,不用等她。
夜幕降临,月亮露出弯弯的一角。
赫连歆在负年的指示下来到当年的苏府,如今最荒废的宅子。
十年了,至今不敢有人住进来,四周邻里也说它闹鬼早搬离了此处。
赫连歆在那白袍道士的帮助下布阵招阴,一炷香后才有一只飘飘然的魂魄摇摇晃晃地走来。
那魂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大大的眼睛此刻空洞洞的没有生气,周身的鬼气近乎没有,却弥漫着一股即将烟消云散的气息。
这样的鬼魂不出有三,一是魂飞魄散的前兆,二是与旁的鬼打架鬼气消耗,三是被更厉害的鬼吸了鬼气。
负年见到这样的魂魄,当即呢喃一句:“年年。”跑上去就是一个拥抱,却不想那魂魄直接在他怀里散开了,他一阵惊慌,无助地看向赫连歆。
赫连歆凝眉,她催动阵法,阵法上的香却被隔空断了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掐灭这只鬼魂的存在,而他们的四周除了风吹草动外平静非常。
赫连歆眉头紧促,当即开了阴阳眼,这才看到那鬼魂微弱地不堪一击,此刻正像一张纸似的贴在负年怀里。
赫连歆与那鬼魂四目相对,只一眼,赫连歆便移开了视线,淡声道:“她就在你的怀里。”
负年一怔,茫然地看向自己怀里,而赫连歆则仔细地观察四周的情况,墙边阴气横生,但都在可观的范围内,要说阴气最重的地方,当属庭院里的那口井吧。
赫连歆叫来白袍道士,指示着他如何更有效地永久性地大面积地驱散阴气。
赫连歆还告诉他:“若是遇到极阴之地,依照你的能力驱散不了,那还可以超度。”
“超度阴气?”
“对。”言罢,赫连歆画下一张招阴符,顿时四面八方涌来大片的阴气将他们二人围住。
白袍道士一怔,却见赫连歆不慌不满地幻出香、纸,嘴里念念有词,几息时间而已,那大片的阴气尽数散去。
它们来时阴风怒号,它们散去的时候,却没有掀起一点凉意。
“多谢王姬指教!”白袍道士行礼道。
赫连歆挑眉,随口道:“哎哟,被你发现了。”
白袍道士轻笑道:“臣日日守着灵祠,对王姬的画像定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样啊。”赫连歆拍了拍手指,反问道:“对了,何人派遣你们去的灵祠?”
那白袍道士回道:“是臣民们自发组建的,由七星阁审查应允。”
赫连歆点点头,“原来如此。辛苦你们了。”
“为王姬效劳,为周国百姓谋福利,不敢言及辛苦。”
赫连歆被他这一番说词给逗得大笑。
瞧着那边的负年状似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一般嘀嘀咕咕,赫连歆走过去,朗声道:“你再跟她多待一会儿,她就连转世的最后机会也没了。”
负年当即僵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站直身子,对着赫连歆重重地跪了下去:“王姬,复仇一事全是我一人的执念,年年她毫不知情,生前一直与人为善,街角的乞丐无一不是受过她的恩惠,还请王姬大恩大德,助她...解脱!”
言罢,连着给赫连歆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都被小沙砾磕出了血渍。
赫连歆摆摆手,从白袍道士那里取来一张黄符,咬破自己的指腹,滴了一滴鲜红的血来,又忙将指腹包扎好,这才用朱砂画符。
黄符在赫连歆指尖燃烧,苏年年风吹就散的魂魄在那黄符燃尽之时,也跟随着那灰烬飘去了黄泉路。
“我本以为我可以以心换命救她的,可我不能......”负年喃喃道,“我连她的尸骨都保不全,还谈什么救她。”
他跪在那里,低垂着头颅,像个正在忏悔的屠夫。
赫连歆看向他,反问道:“所以你取走方梦晴的心,就是为了把她变成活死人,好让你虚弱的苏年年俯在她身上?”
他抬起头来望向赫连歆,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是!没错。可我失败了,我控制不住这个活死人,她不听我的指令。”他长叹一声,一脸的释然,道:“杀了我吧,方家已败,我...也该去陪年年了。”
“黄泉路远,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多感人的一幕,赫连歆却是冷哼道:“鬼胎呢?”
负年愣怔道:“什,什么鬼胎,我不知道。”
赫连歆向他走近,低声道:“既然知道我是谁,却还是要在我眼皮子底下玩把戏,这叫什么?这叫祖师爷面前秀道法,勇气可嘉,愚不可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赫连歆指尖幻出一张空白的黄符,说道:“你看不见苏年年的魂魄可不代表我看不到,她魂魄惨淡,几近透明,腹内更是没有一点胎儿存在的痕迹。”
负年低下头,不敢直面赫连歆。
赫连歆继续道:“你的说辞情深意切,却也是漏洞百出。如若你真想复活苏年年,那你倒是说说她的尸骨何在?”
负年忙道一句:“他的尸骨自然是由她父亲掩埋了,我作为她的丈夫,又怎么可能去掘坟。”
赫连歆忍俊不禁,“道士可都不会在意掘坟一事的,再说,她死于河中,就该是水鬼,你若是聚阴复活她,就应该去找那些溺水而死的人,而不是陆上的人。”
“我,我都说了我要做一个活死人,让年年附身上去的。”
“不!”赫连歆否决道,“你是在聚阴滋养胎灵。街上的黄纸就是你给胎灵的引路钱,我没说错吧,任子余道长。”
这个被赫连歆称为任子余的道士当即睁大双眼惊恐地望着赫连歆,四目相对,赫连歆轻笑着移开视线,说道:“你本只是个看风水的,能有今日这般成就也算是难得的了。”
“万物生长皆有灵源,而人界的灵源就是这颗心,可你终究才疏学浅,你复活不了苏年年,你只能将这份情谊转付在她肚子里的胎儿里。”
“你的确很有天赋,能将一个未开灵智的胎儿‘复活’,但你教子无方,为了留住他,你不得不寻找更多的阴气供他食用,对吧,道长。”
赫连歆说道,她扬了扬手里的黄符,“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找到他。”
言罢,赫连歆手指间的黄符顿时生起一团火苗。
片刻后,黄符燃尽,被赫连歆丢在地上。
黄符灰烬落地的刹那,一团黑影迅速跑来捧着那团灰烬大快朵颐。
“不准吃!”任子余大声怒吼,他一骨碌爬起来去抢那灰烬,却被正在啃食灰烬的黑影恶狠狠地露出尖牙咬伤。
任子余的手臂顿时鲜血汩汩,赫连歆一脚踹开那鬼胎,鬼胎吃痛地在地上翻滚几圈,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被赫连歆扔过去一张符纸。
那符纸上沾着一点赫连歆的血迹,一碰到鬼胎的时候就燃了起来。
鬼胎被烈火疯狂地吞噬,以致于他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任子余跪在赫连歆腿边求赫连歆放过鬼胎,“所有的坏事都是我一人干的,跟他没有关系。”
“是我!是我非要他来陪着我,是我非要复活他,是我教子无方,是我杀了的人,你放过他吧!王姬!求求你,放过他吧!他没有害过人,他真的没有害过人!王姬,求求你,你放过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赫连歆腿边这个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的男人是那个地上被大火吞噬的鬼胎的父亲。
赫连歆扯出自己的衣角,冷声道:“你说他不会害人,难道你忘了方才他连你都咬的事情了?”
任子余看着自己血流不止,深可见骨的伤口,自知赫连歆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了。
他跪着爬向在地上翻滚不止的鬼胎,抱起他,使劲地稳住他不让他四处挣扎。
符火属于阴火,只对阴灵有用,伤不了活人的。
他怀里被阴火灼痛的鬼胎逐渐不动了,任子余抱着一团火球,像一位父亲抱着新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圆珠点缀星空,他跪在这猎猎晚风中,向上天忏悔,向大地诉说他对妻子儿女的恋爱。
此时已是亥时,赫连歆见到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她迈步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有气无力冷冰冰的质问:“你为什么不超渡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赫连歆脚步一顿,看向任子余说道:“学艺不精。”
“为什么?”任子余抬起头来望着赫连歆,他眼睛通红,皮肤干枯,跟活死人没多大的区别。
赫连歆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苏年年的魂魄为什么会变成今日那般惨淡么?算了,你不知道。”
“是她腹中未开启灵智的胎儿在你强行催动下吸取了她的灵识,你所看到他跟你的交流,甚至在你怀里撒娇,其实都是他吸取了母亲灵识的缘故。换种说法就是,在你怀里撒娇的其实是你的苏年年。”
“等再过几日,她所有的灵智,包括鬼气都会被鬼胎吸食殆尽,那时候,这世间,无论今生还是来世,都不会再有苏年年这么个灵体的存在。”
“你也是修道者,你应该知道灵体对于人来说是什么存在。”赫连歆说道。
任子余顿了顿,迟疑地回道:“魂魄。”
赫连歆点点头,“通俗点来说就是魂魄,也就是三魂七魄。”
任子余望着赫连歆不语。
赫连歆继续道:“你们的孩子,也就是那个鬼胎,即使被阴火烧灭,也依旧有转世的机会。因为属于你们孩子的那个灵体...”赫连歆转过身去,一字一句道:“从未来过。”
“从未...来过。”任子余跪在地上,他双腿上一摊黑色的灰烬,他重复着赫连歆说的话,最终失声痛哭。
“若是苏年年十年前能再多活几日,那个灵体才会真正的到来。那时候的鬼胎必定为祸一方,解决起来可比现在棘手多了。”
赫连歆拍了拍裙角,折扇一开,长叹口气,乘着晚风离了去。
赫连歆刚一出苏府,早已等候在府衙外的捕快就立刻跑了进去捉捕任子余。
当夜,任子余请求再祭拜苏年年,小危说他撞死在了苏年年的无名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