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他所说,盂兰节是魔族很重视的节日,万人空巷,聚在街市上祈福。
夜空中飘荡着一个个孔明灯,河里也飘着盏盏荷花灯,如果不是四溢的魔气,微宁仿佛要以为这是人间。
魔族臣民们都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和对亲人的怀念中,确实不曾注意到他们。
二十几个地仙四散开来往魔族关隘走去。
年轻神君和微宁走在最后面。
微宁攥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眼睛却追着天上飘过的一盏盏灯,不肯停歇。
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人一直跟着。
“芊芊,芊芊……你等等我。”后面的大汉手持酒壶,脚步却极快,一阵风般朝微宁扑过来。
微宁的心思还在孔明灯上不曾收回,反应过来时却早已被神君拽到身后。
他挡在微宁前面,把微宁护了个严严实实。
微宁低头看到他正在凝聚灵力的手,使劲扯了下他的袖子,两步走到他前面,对着大汉赔笑道,“大哥,您认错人了,我不是……”
大汉眼眶通红,“你转过身那一瞬我就知道不是了。”
“你没她好看。”
……
大汉说着一抹脸,努力想挤出个笑,却洇出了满眼的雾气,他指了指神君朝微宁说,“但你挑的男人不错。”
“不像芊芊,跟了我,我却没保护好她。”
微宁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人一把拉走。
“听他胡说些什么。”
微宁摇摇头,浑不在意,
“没事儿,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好看。”
神君嘴角一抽,一时有些语塞。
良久,
微宁拉了拉他的衣袖,“那他还能见到那个叫芊芊的姑娘吗?”
前面男子步履不停,语气平淡,言简意赅,“不知道。”
————
赶到人魔交界之处,已是天色渐明,东方已翻出了鱼肚白,淡淡的金光将露未露。
早有一个美貌仙子在等候,看着年轻不大,如新月初华,明艳又灵动。
见到二人,那仙子快步迎了上来,目光却落在了微宁攥着衣袖的手上。
神君微微往侧后方垂眼,“可以放开了。”
“啊,好。”微宁从仙子的美貌中缓过神来,忙不迭地撒开手。
却看见衣袖因被攥得太紧而留下了刺眼的褶皱。
她伸手去探衣袖,想尽力抚平,却被神君抬手间不着痕迹地避开。
只好尴尬收回。
美貌仙子对着神君浅浅鞠了一躬,偷偷瞄他,神情复杂,
“师……”
“师……”
像是有些不好开口的样子。
神君似乎是没有了耐心,“说事。”
仙子眼见的松了一口气,却不再看他,只是低着头答话,“天庭传信,涉云山已被魔族烧毁,涉云山众仙如无处可去,可于天庭安置。”
“仙子说的可是涉云山被烧?”微宁上前一步,把“涉云山”三字说得极重。
仙子却并未理她。
继续对着神君说道,“其他地仙已经各自散去,居于涉云山的被我留在了不远处的显相寺。师……可要安排一下?”
神君眸色一暗,看不出来在想起来什么。
长久,抬眼交待道,“月华,你去办吧,依凭意愿,切勿为难。”
叫月华的仙子朝着神君作了下揖,便看向微宁,意思是跟着她走。
微宁刚抬脚走了两步,便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了回来,“她跟着我。”
月华看起来有些讶异,但只是倏忽一瞬,利落地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去了。
微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天庭。”
“你一个小神,灵力都这么高,天庭还有那么多上神上仙的,我灵力一定是最差的。”
神君微蹙着眉,直白的拆穿,“你在下界地仙里灵力也是最差的。”
……
微宁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又开始绞着衣裙上的带子,“反正我不去……”
“由不得你。”男子语气里是不容置疑。
说好的“依凭意愿,切勿为难呢?”
“拉紧我的衣袖。”
“啊?”微宁茫然,但还是乖乖照做。
神君腾空而起,离地的那一瞬间,微宁差点被甩了出去,本能地死死抱住了男子的手臂。
后者轻蹙了下眉,却未言语。
升到空中时,已经能看到初生的太阳和蔚然的朝霞。
原本脚下的翠山长河都已不见,只有身边的流云舒卷,霞光漫天。
“我想下去,我真不想去天界。” 微宁稳住了心神,才敢开口请求。
男子速度稍微放慢了些,语气却不太好,“为什么?”
原因自然简单的紧,天庭里的那些神啊仙啊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越是仙阶高的越一言难尽,在这样的地方日日虚与委蛇,哪比得上人间自在。
可这样的理由当着他一个神君的面儿说,那不是缺心眼儿吗?
再说了,此刻自己的小命还在他手臂上搭着。
于是她嗫喏着开口,“没什么,就是不想去。”
神君并不答话,只是广袖一挥,速度倒比原来还快了,微宁被吓得抱着他手臂的手搂得更紧了。
凝神远远望去,南天门已经依稀可见。
微宁只好鼓起勇气,眼一闭,心一横,“你停下来,我就说。”
一瞬间,风止云息。
“说吧。”
“我说了就能不去吗?”
“理由正当,可以。”
“你听完之后不许生气。”
“嗯。”
“更不能告诉天界任何人。”
“嗯。”
“还有,我得先知道你的仙阶。”
提前打听一下身份,省得一会儿得罪人。
男子踌躇着不想回答。
可眼前的少女的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玄仙。”他的头偏到一旁,不看微宁,声音也低了下去。
天仙,玄仙,上仙,天神,上神,神尊。
还好还好,仙阶够低,波及不到。
微宁看他这副样子,以为他是嫌丢脸,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算是安慰,
“没事儿,仙阶低的一般人品好。”
男子明显并不承情,斜睨了一眼微宁,“我在等你说。”
微宁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
说了也好,总得也有神仙知道三界对天庭有多不满。
她身子往神君面前站了站,手却没敢放开,“我是觉得,天界规矩大,那些身居高位的神仙也并不体察三界之苦,只重私欲。”
“就像有个叫凤起的上神……”她突然住了口,觉得还是要稳妥一点。
问道,“你们关系怎样?”
“不怎么样。”
少女一副你眼光很不错的样子,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就像这个凤起上神,千百年来惦念自己的神女师妹,人家根本对他无意,他却死缠烂打,整日的不干正事儿,最后也没得师妹青眼。”
“这就罢了,还因爱生恨打翻了师妹的布雨瓶,让下界连下了一个月大雨,最后洪灾遍地,洪灾后又是瘟疫,人间哀鸿遍野。”
“结果,师妹被收回布雨之职,而始作俑者现在还好好在天界当着上神呢。”
男子点点头,若有所思,既而抬眸,“继续。”
“还有一个重昊神尊……”她目光里带着些询问。
这是又在问关系如何了。
“甚少来往。”
微宁继续道,“这位重昊神尊,仗着自己的仙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明是个武神,却不除魔卫道。”
“人界魔族如今遍地跑,他不管不问,却日日在天界制定各种天条,约束仙阶不高的神君仙子们,今日检查,明日考核,对天神、上神们却从不多言,不是天帝,却胜似天帝。”
“有个天仙,从地仙修到天仙用了五百多年,终于到了天庭,结果就因为流光宴上多吃了一个蟠桃,就被重昊神尊打回人间,连地仙也不是了,成了散仙,再想修成天仙还得八百年。”
微宁越说越愤慨,“还有天帝……”
她又看向神君。
后者看了眼四周,并无他人。
开口道,“关系一般。”
“这个天帝,修得竟是无情道,修此道的最是冷心冷血,万年前自己飞升成仙,却害得自己的亲师兄堕入魔道、亲师父气绝身亡。”
“也不知怎的,就当上了天帝,居天地之位近千年。当了天帝你就一心为众生啊,可他却一心修道,只顾着提升自己的修为,对三界毫不关心。”
“你说这样的天界,有什么可去的?”
“而且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天仙在天界尚且打杂跑腿,我一个地仙,去了肯定是端茶倒水,叠被铺床。”
微宁停了下来,像是等神君的认同。
后者没有说话,只是越过微宁看着遥远的南天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微宁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摇了摇神君的胳膊,眼睛里带着怒意,
“还有个最最最过分的。”
“一个堂堂九重天天神,竟然跑到魔族当奸细。真是丢天族的脸。”
三界对此人都嗤之以鼻,其中包括微宁,她越说越激动。
忘记问眼前人和这位天神的关系。
也没注意他突然投来的寒光。
“天神跑到魔族当奸细也就罢了,竟然在和魔族公主一来一往之间骗取了公主的感情,又利用公主取得魔尊的信任。”
微宁自顾自说着,可身旁人的脸已经是阴云密布。
“这也还罢了,正当公主以为二人卿卿我我,感情甚笃之时,这人却设计分裂魔族,可怜魔尊还蒙在鼓中,舍命送公主和他到了安全地方。”
“结果这厮刚出困局,就一掌拍死了公主,回天庭复命了,至此魔界分南北,再也无力和天界抗衡。”
“可怜这位魔族公主,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因为遇人不淑,族破家亡。那位天神却因破了情劫,成了上神。也算杀妻证道了。”
“他叫什么来着?”微宁拍着脑门。
“亦玄。” 男子的声音像是从冰水里浸过。
“啊,对,是这个名字!”又加了一句,“还是离这样的人远点。”
神君一言不发,拨开微宁的手,反握住她的臂膀,提掌拂风,径直朝南天门而去。
微宁见状,急忙抬头问他,“不是说我说了,就可以不去?”
那人紧抿双唇,脸上如有霜雪,像是没听见她说话。
微宁觉得不对劲,他的大手禁锢着她,像是在押犯人。
“你不会是要带我见天帝邀功吧。” 微宁警觉到。
她用力挣了挣,又如何挣得开。
“去见重昊。”男子冷冷开口。
“天帝可能会放过你。但重昊一定会要你命。“
“可你答应我了不生气的。”她声音已经有些发抖。
“你还答应了我不往外说。”
男子沉默,冷着脸不答话。
“你这人怎么不讲信用啊?”
“我看你就是想邀功。”
男子斜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微宁像是拿到了证据,带着点儿气急败坏,
“真被我猜着了,我就知道,你们天庭就没什么好人。”
“你一个玄仙,道德水准没想到也这么低!”
“哼,见重昊就见重昊,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下界都这么说。”
“法不责众,重昊神尊也不能拿我怎样。”
“大不了就是把我打成散仙。”
“最坏也不过还回去当凡人。”
“当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她嘟嘟囔囔了一路,刚开始还是在指责,后面倒变成了自我劝慰。
南天门近在眼前,
她又开始作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着些祈求的哭腔。
“你就放过我吧。”
“你不是刚救了我?再把我害死了也有损功德。”
“我再也不乱说话了还不行吗?”
神君终于停了下来,神情有所缓和,语气却依旧冰冷,
“两条路,一,带你见重昊,然后把你尸首送回下界,二,以后你都留在天庭,给人端茶倒水,叠被铺床。”
这是两条路吗?
微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选二。”
她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后者低头蹙眉。
“那个,我能问一下是给谁端茶倒水,叠被铺床吗?”
男子带着微宁继续往南天门而去,并没有什么耐心,
“到了自然知道。”
脚踏在实地上那一刻,微宁简直浑身瘫软。
神君终于松开手,也不看她,走到守门天兵那里交待了一下,便大步朝前走了。
前方殿宇耸立在云霞中,像是渡上了一层金光,兴许就是玉京大殿了。
微宁看着往前走的神君,总觉得他身上生出了某些变化,可能是袍子变得更白了,也可能是腰间多了把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