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
一道浓影桀立于远岫之上,山风将一袭燕颔蓝缎大氅卷入云翻雾涌中,宽大的袖袍儿当空一甩,遮月般笼罩在山头。
危立明河间,身披稀星数点,长身一晃,一刹踏穹岫,一刹蹑林霭,于众老道俯身作礼之时,大步迈向正堂。
“孙长老杵在这儿做什么,迩来几桩祸事,还不够戮堂究办。”
“家主恕罪——”
“带着你的人滚回北阁,再查不出祟物来由,你也不必来见老夫了。”
话音夹杂着一阵谡谡脚步声,又见人影散乱,十几个老道跃入云中,转身离去。
渐觉嘈杂声小,那道浓影已至门前……
酆怀策先一步从座上站起,往前一立,恭恭敬敬地朝那人作揖,“家主。”
少女见状,与少年先后落落起身。
细观来人风仪清古,容貌魁伟,苍髯白发,鬓眉似霜,天然一股仙风道气。
想来就是侪州剑宗一门的仙主,酆抱一。
“见过酆仙长。”二人略一颔首,冲他打拱。
轻微垂下的目光正好扫过老者身前,准确地说,是老者束绦旁的一枚玉坠。
那东西可太眼熟了,酆家下至弟子上至家主,皆佩戴了相似的玉坠。
陵怿心道:是灵剑宗的仙门信物?
此坠炼制精巧,威力尽藏奇玉之下,至少是个天境法宝。
少女心道:绝不是什么仙门信物。
“不必拘礼。”
酆抱一挥开袖袍,目光从二人面上淡淡扫过,舒徐回身,振衣落座。
这时一个小弟子奉茶至,才放稳了茶托儿,便听座上老者道,“搁了茶就下去吧。”
小弟子不敢作声,默默端上茶杯,又闻老者言道,“策儿,把梅家护将带去住处,至于这小丫头,也先宿在东阁。”
“是。”
酆怀策逡逡退行,朝外走时,与少女嘱咐一声,“梅师弟与家主有事相谈,姜师妹赶路辛苦,便随在下去住处歇息。”
说罢,先她一步,虚徐出门。
小弟子拿着托盘,敛手作揖,立时跟出门去,“师兄,师兄慢走。”
正堂门口,繁枝暗影下……
“还有,查一个叫姜溪的弟子。”酆怀策一面与刺探弟子小声交代,一面听着奔来的脚步声,“记着,不要声张。”
“师兄!”
酆怀策摆了摆手,命刺探弟子退下,口中道出一句:“师弟何事?”
小弟子见机凑过去,目光扫了一眼消失在暗处的身影,又快速跳开视线,讪皮讪脸地跟在一旁,“我和师兄顺路,自然一起走了。”
酆怀策手上摧力,凭借风中掠起的一缕缕毒灵气息,一直走往堂外的空地处,“寅时尚早,师弟不在正堂守夜?”
“哪里还顾得上守夜!”
小弟子伸懒腰伸了一半,忽然凑到他身边,“林师姐在城外发现了一具尸灵,死相十分诡异,师父正唤我过去呢。”
酆怀策蓦然止步,小弟子也连忙停下,举头看去,那群花袍小将一个个垂着脸,无精打采地倚在远处树下。
“师弟可知,是何诡异之处。”
小弟子移回视线,想到传话师兄惊得一头冷汗,不自禁拧紧眉毛,“听说是被刺断了身上筋骨,遍体是血,可吓煞人!”
酆怀策心中一沉,听起来不像邪祟杀人,倒像是……剑伤。
他略作思忖,徐徐回过身。
孤月悬空,一道清光落向正堂。
虚掩的门扇幽幽一晃,窗边隐几人影,如如不动,似在谈话。
烛火动虚影,一只满是皱褶的大手端起茶杯,茶汤里摇荡一道深邃森然的目光,“贤侄,坐。”
陵怿漠然颔头,自老者脸庞扫开视线。
落座之余顾看一眼少女,她转腰就走,却在不远处顿了顿步伐,忽然停下……
“刚才的事,谢了。”
声音不远不近,又在衣裙悉索间显出一丝若即若离。
陵怿心下一动,只觉一股灼热之气从体内泛起。
那枚阴阳丹残留的灵力蓦然涌上胸膛,在躯体之间化开一阵温热……
低眸看时,脚步轻灵,渐行渐远。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山风吹衣摆,落下一片淅淅索索的细响。
酆抱一整了整衣袍,沉声道,“听闻贤侄途中遭逢变事,可是碰上了邪祟?”
“仙长多虑,邪祟还不至于把晚辈逼到这个地步。”
冷静的目光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寒凉之感,少年双眼微微抬起,直视着酆抱一,“仙长可知,下虞州内有人在设计杀我,领头之人剑道入微,修为高深决不在大乘境之下。”
少年说着站起身来,脚下踏出一阵微弱的毒灵气息,“若不是护身法宝挡下那人一剑,如今横尸在风伯山下的,便是我了!”
“有这等事?”
酆抱一眼底没有丝毫波澜,扼杯一怒,却把茶盏重重摔在案上,“是老夫疏忽了,竟至有心之人潜入侪州为非作歹。贤侄可伤了哪里?”
陵怿心中冷笑,保持着平静的口吻,“蒙仙长关怀,侥幸捡回一条命。不过晚辈料想领头之人不会就此罢休,我与众将身在灵剑宗,还望仙长庇护。”
“侪州发生这般祸事,老夫自当肃清。”
酆抱一伸手一道灵光,一个小瓷瓶乘风送到少年身前,“这里有三枚灵粹丹,侄儿先在剑宗调养身子,城外刺杀一事老夫即刻命人严查,一定给你个交代。”
陵怿接下瓷瓶,并未细看就纳入碎玉之中,打个拱手,扶椅而坐。
心中暗道,任他再怎么装出这副端俨威容,都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手段狠辣之辈。
此次参与洞天围杀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来,皆是老夫的不是。”
陵怿抬眸看去,酆抱一霜眉微皱,忽然摇了摇头,说:“你远道而至,原是该派些人去城外接应,可恨邪祟猖獗,几个堂主忙在山下追查行迹,难以分身。”
宗门空虚。
这点倒和酆怀策说的一般无二。
陵怿心念一动,假装黯下神色,“仙长这话令晚辈惭愧,如果我一早与魏统领入城,便不会招致祸端了。”
“只是……”
只是他一直想问,“不知此邪祟是何方魔怪,居然要仙长倾一宗之力捉拿,足见比山怪难缠殊甚,为什么之前从未听过?”
话音刚落,酆抱一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朝少年身前幽长地扫了一眼,叹道:“侪州的确不曾出现过邪祟,因为这凶秽之物并不是道州之内的魔怪,而是源于不死山的一处界海,几千年来,一直被法天禁制困在寂灭界。”
陵怿眉头一凛,面色峭厉,“仙长的意思是,侪州邪祟的根源与邪魔无关。”
酆抱一捋了捋苍白的须髯,点了点头,“不错,剑宗捉拿的邪祟乃是风伯山恶煞吞噬神魂,诡化而成。其意根念动心思巧诈,极擅夺取凡人躯壳,自然与山怪大为不同。”
恶煞?
陵怿心道,恶煞乃是煞灵不断吸食凶秽之气,修炼成兽形的一种恶怪,其生性嗜杀,凶残无比,常常出没于荒蛮险恶之地。
风伯山福地洞天,实在不该出现此等恶怪。可倘若酆抱一所言不虚,山下真的有吞噬神魂的恶煞,那么被吞噬的神魂又从那里来?
飘忽的眼光闪过一丝寒冷,陵怿道:“侪州内事晚辈本不应该干涉,但洞天灵脉事关三州,又不得不替宗门多问一句,风伯山乃一方仙山福地,生于天地造化,怎么会突然出现恶煞。”
酆抱一没有回答,沉默许久,垂下视线望向那口漆黑的棺柩,“是老夫给棺里少年打开了风伯山结界,以至禁制错乱,煞灵潜入洞天。”
……等等?
什么叫给他打开结界以致煞灵潜入?
陵怿脸色陡变,这话不就在说邪祟是他一手酿成?
可笑!真当他死了就胡乱抹黑是吧。
当日酆抱一亲**代风伯山有两道结界,洞天设阵法相隔,他入山只能打开一道护山结界,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避开阵法之域。
所以陵怿闭关数月余,一直待在洞天阵法七里外的石洞里,从未进入风洞天,亦没有察觉到煞气。
何况他在山林里遇到的并不是什么恶煞,而是一个个神魂缺失,徒有力魄控制肉躯,只知杀戮的怪物。
陵怿愈发不敢想象,酆抱一当着梅璋一个外人就敢这么污蔑他,可见早把摧毁灵脉的罪戾推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死人不会开口。
或许酆抱一打开山下结界的那一刻,就没想让陵怿活着出来。
拿他做替死鬼,把炼成怪物的千阵宗弟子假称邪祟,赶在侪州内乱之际将毒道大宗梅家牵扯其中……
陵怿大抵猜到酆抱一要做什么了。
现在还剩下几个问题。
山林夜袭的邪卒。杀一个仙门弟子很容易,但把活人炼成邪祟般的怪物却需要一种极其阴毒诡异的禁术。而这种法术并不是仙家之道,在宗门极易为人发觉。
那么,是谁敢在道州施展禁术,又是如何藏身。
再则是庚符。酆城近日的邪乱梅家未必不知,这个时候还要少主梅璋亲自携将前往酆家,其中必有蹊跷。如果说那枚庚符大有威力,身为家主的梅乘绝对不会轻易相赠。
除非对梅乘来说,剑宗之行可以拿到比庚符更为有益的东西。
而取得庚符的酆抱一,又准备用它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陵怿入山闭关之前酆抱一以洞天禁制为由,将他的三千袋拿走代为保管。
那里有师父给的护身法宝,得尽快找回来。
梅璋这个身份在剑宗方便行事,他还得继续用着。
陵怿眼光微敛,观觑着孤光摇曳下的漆黑棺柩,当下拂起花袖,猛地一拍扶手,“晚辈还以为里面躺着什么前辈仙人,原来就是这、这恶徒惹出的祸事!”
酆抱一神情显出几分诧异,摆了摆手,叹气道:“贤侄有所不知,少年在剑道之上悟性极高,老夫修行数百年,从未见过这等天资。
“况且,此事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凶邪变化至今,何尝不是老夫当初的一念之差。”
陵怿:……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着我。
酆抱一在陵怿面前越是和气蔼然,就越让陵怿觉得笑中有刀。
当初酆抱一也是顶着这张面孔仁慈相待,哪知还未出关便被杀个措手不及,害得他不仅境界跌落,还险些丧命风伯山。
这种鉴戒,一次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