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难道侪州根本没有什么邪祟,恶煞吞噬神魂,煞灵潜入洞天,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掩饰白尸灵傀的存在!
就连洞天外的百余怪物,亦是凭借五尸傀术,拿活人炼制成的尸傀邪兵。
所以,从一开始便是五尸作乱,而祸患的源头,正是守护一州安定的灵剑宗……
陵怿眉峰怒压,眼眸轻阖掠开一道极冷的寒芒。
起初以为洞天围杀是要以他的死去移祸千阵宗,引师父出面,挑起与下虞宗派的争端。酆抱一趁机合作洞溪宗梅家,分占千阵宗。
但眼下看来,显然不是宗派之间的势力争斗这么简单。
洞天邪兵并非起始,城外伪作邪祟的灵傀也只是计谋的一步。正如当夜披袍人所言,杀他不过是顺手之举。
只是他始终琢磨不透,酆抱一位在天人,身为侪州最大的宗派之主,为何要行此悖逆不轨之事?
五尸禁术一旦败露,整个宗门都会被牵扯进去,酆抱一赌上灵剑宗千万弟子的性命孤注一掷,到底在密谋什么……
线索与疑窦涌在心头,掀起了一股强烈的愤愠。
陵怿见识过禁术的变怪眛诡,单是那些形状可怖,凶如疫鬼的黄尸邪兵就非丹境弟子可以抵挡,如果不是曾经诛杀过幽兽,他断无可能在邪兵的围攻下活命。
尸傀成兵便能与劫火期修士拼杀,何况白尸灵傀和三鬼傀?
然而五尸却不最棘手的。
尸傀禁术抽神魂毁根基,以三鬼虫操控血躯,如此奥诡訞恶的炼化术必然耗费庞大的灵力与元精之气,可见施法者修为不测,十分精通此道。
先前和黄尸邪兵交手时,陵怿就察觉尸傀的修为比血躯境界更高,有几个尚在劫火期的尸傀竟达到了丹境冲阙的实力。
陵怿猜想,三鬼虫打入躯体之后会把周身灵力聚向力魄,强行提升一个小境界。
果真这样,那么施法者定然对人境乃至丹境弟子的控制颇为谙练,极有可能是地境,甚至天人之境的修士。
他身上的剑伤并未完全恢复,应付一两个劫火期弟子已属勉强。
而小泽山危机四伏,一个戮堂便有十几位地境老道,就算有师父的寒玉护体,也难保不会为人再次暗害。
孤身暗查剑宗实在困难,遑论取回三千袋?
陵怿心下摇头,可惜魏统领和两个副将不知去向,余下那群花袍小将修为平平,恐怕连邪兵的进攻都招架不住……
陵怿心念一动,视线向右扫去,道:“陈林,你的伤势如何了。”
陈林连忙擦了擦额角汗珠,立地拱手,“属下惭愧,禁制之力震伤毒灵本体,幸得灵粹丹滋益,恢复了七成修为。”
七成,冲阙期。
陵怿心道,便是与我相差无几了。
陵怿凝目忖量,少间,与陈林道:“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会设法去洞府一探究竟。”
“少主……少主打算留在剑宗?!”陈林脸色一变,慌忙打个半跪,“少主三思,此来送宝为虚,入雷洞闭关为实,可小泽山这般情形是万万待不得了!灵剑宗违逆仙家之道偷炼禁术,立心险恶,继续留在这里必有安危之患!”
雷洞闭关。
陵怿神容冷澹,原来梅乘是抱着这个心思。不过剑宗闭关,魏桀势必作为护法留在这里,怎敢擅专离去?
梅乘定还交代了别的事情。
手指在玉佩边缘轻轻一拨,陵怿心念一动,一道白芒伴着金光穿风而过,门扇豁然大开,日光泼地,耀亮室庐。
“自入侪州诡谲并生,你以为是何人在背后策画?”
少年遥望灵山,神色凛冽,“纵然小泽山步步凶险,但梅璋这条性命对两宗利害攸关,彼等不会蠢到在宗内动手。倘若此时离开,城外灵傀,剑宗道人,乃至禁制下的五尸之一皆可成为杀人利剑,那时,众人断难活着走出侪州。”
陈林面孔一怔,惊疑少年决断的同时,陡见一道白芒飞星般冲出屋门,在一片癫狂的骂喊声中穿入青雾,径直跃向林深处。
嘭——
树头猝然炸开一团红毛,法术激荡,一坨小东西跌跌撞撞滚入禁制,摔落墙隅……
陈林:嚯!什么玩意?
他猛地回神,四下一觑,果然不见了那只毛脸泼皮怪。
“擅闯禁制一事须当暗中查探,酆家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少年起身,叹道:“陈林,你若不想殒命此地,便随我寻到施展禁术之人,查清其人与剑宗关系,报与上虞仙宗。”
“此事当以速决,又须慎之又慎。我总觉得剑宗弟子并不知晓祸事,切不可累及无辜。”
陈林跪在原地,默不作声,整个人失魂般直愣愣地看着远处雾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骇异。
他发觉眼前这个明悟少年完全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沉湎淫逸的浪荡子。
梅璋是什么人?横暴恣睢,妄自尊大又贪生畏死,身处险地如何还能做到冷静处置。平常一丝风吹草动就把下属推出去送命的人,更不会可笑到去关心几个护将的生死。
或许,少年根本不是……
陈林不敢继续往下想,敛起眼中惊色,俯首道:“属下遵命,寻索炼制之人不难,只是其人操控黄尸尸傀,境界恐在地境之上,既在小泽山炼傀,定与酆仙长牵扯颇深。”
“你方才说,操控尸傀需要地境之上的修士?”陵怿挥手,示意陈林起身。
陈林颔头,一面挺身一面解释道:“是,五尸傀术虽为禁术,却归根于毒道一脉,操纵三鬼虫之法与炼养毒灵十分相似。”
“人境修士初步炼形一具青尸人傀,丹境之上有摄制赤尸魂傀之力,地境修士不仅能操控百余数量的黄尸尸傀,还能炼化白尸灵傀。
“突破天境之上,修士对三鬼虫的掌握臻至圆满,三鬼傀便在此境起现。”
陵怿沉思须臾,起身走向门口,风洞天的尸傀已不下百余,小泽山内亦难以估量。
看来,炼傀者大抵是一位天境修士了。
陈林跟在少年身旁,肚中踌躇,开口劝阻道:“属下斗胆,望少主周慎决断!少主执意去查施禁者的身份,便是将酆家与灵剑宗置于邪道一途,酆家必然不会放过,十几个兵将根本撑不到上虞使者到来。”
“陈林,依你之见,魏桀为何独自离开。”少年回身,漠然轻笑,“那件宝物的分量,何止是入雷洞闭关这么简单。魏桀在这个时候赶回傅山,想来经过一番权衡。”
“至于酆抱一,他自然不会放过我。那么大祸将临,剑宗弟子又会放过他么。”
陵怿眼中泛起冰辉,言辞决绝,“我的法子纵是死中求生,然束身就缚,必死无疑。”
陈林胸中一震,犹如一道霹雳炸在脑府,思绪似乱石翻滚,摔下心头。
他紧紧握住玄剑,心下笃定家主会派人救梅璋,众人潜心静待,最迟几日援兵便至。可梅璋一意孤行,万一打草惊蛇,真就大难临头了。
陈林几番犹豫,再三忖度,然后欠身拱手,毅然听命,“属下,奉令唯谨。”
*
日出山头,朝晖映峰。
云霞倚上灵峰,铺开一片赤红。
二人离开住处,转腰飞入雾林,足踏湿叶,三步凌出数里。
“少主,前方五里之地便是禁制区域,此阵法威力不可估量,恐怕地境修士也不敢轻易靠近。”
陈林跟随少年身后,低声试探,“咱们,真要去啊?”
陈林心道:去,去送死吗!
天晓得他一个引雷期的小毒修,怎敢去探天人老道的洞府?
“当然要去。”
陵怿一个旋身趋过重重雾霭,于一株霜树前虚徐而下,脚踩湿寒落叶,挥手一道白光攻向禁制,“在下洞溪宗梅璋,前来拜会黄道长。”
“无意扰道长清修,不过夜来走失了一头地貐兽,在下施术追寻至此,请问黄道长是否见过?”
声音犹穿云裂石般,一道接着一道撞向禁制法阵!
瞬息青雾退散,一缕缕异彩玄光从高空迅速弥漫而下。
光气升腾之处,一道无形屏障似悬河般横在灵山之间,将雾林与洞府分隔开来。
举目凝眺,法阵内暗竹葳蕤,幽草披拂,一座石室隐现在苍翠之侧,风烟阒静。
“何人在洞外吵闹!”
“回禀掌炼,外头来了两个花袍小将,其中一个模样俊俏的自称是梅家……”
“管他娘的是谁,统统给老子轰出去!”
“二位稍安勿躁,容在下出去瞧瞧。”
……
渐觉嘈杂声退去,石室里趋走出来两个小仆僮,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去挑起垂下的竹枝。
光影下照,竹□□上闲闲走出一位郎君,手里拿着个木函,冲着少年遥遥一笑,“正巧,我才要去寻师弟,师弟便来了。”
陵怿注视着说话的郎君,眉宇间泛出一种冷冽的气息,“酆师兄。”
“听闻师弟走逃了一只地兽,故而寻到此处。”酆怀策一面朝少年行来,一面摆了摆手,两个小仆僮便躬身行退。
陵怿颔头道:“正是,此兽虽然道行不深,但是颇具灵性,神通初显。”
“既为灵兽,何故负恩背主,趁夜逃窜?”
酆怀策步履轻健,一步踏碎幽阴,犹从浩淼湖水中穿身而过,走出了禁制法阵。
“走失为真,至于负恩背主,却是无端之罪。”
陵怿面色冰冷,镇定道,“况且此间禁制玄奥,一头地兽纵有神通变化,亦不可能逃入黄道人的洞府。”
“师弟的意思,是黄道长夺了灵兽?”
玄光缥缈如细雨,酆怀策缓步而行,笑声温雅,“师弟就这般肯定?倘若灵兽不在里面,黄道人性情无常,真发起怒来为兄也拦他不住。”
“师兄多虑。”
陵怿心中冷笑,目光坚定,“若无十分把握,我不会寻上门来,地貐兽一定在洞府之内。”
“好!”
酆怀策止步少年身前,伸手将木函递上,“那就请师弟随我进去,与二位堂主分辨清楚。”
陵怿接过木函打量一番,正暗自笃思,就听酆怀策道……
“这是剑宗的玉符。”
一缕清光疾掠,倏然揭开木函盖子。
函中放一块雕花紫玉,长约三寸,色泽莹润,形状模样与酆怀策腰间那枚一般无二。
“家主放心不下师弟,特命我把信符交给你。”酆怀策搭着少年手臂,拉他往前走,“师弟在洞溪宗潇洒惯了,家主是担心你冲撞了几位老道,不好脱身。”
陵怿眉峰一压,略带冷峻的目光扫向郎君,“如此,还要多谢酆仙长了。”
说罢,转头朝陈林丢了一个眼风,示意他阵外留守。
陈林点点头,远远观瞧少年和酆家郎君走入一片缭绕玄光,衣袍模糊,身影俱杳。
绿竹猗猗,春风吹碧。
天光入竹隙,两道挺拔的身影斜落在一条青龙小道上,徐徐向前。
原来玉符便是破开禁制的法门。
陵怿眼光一动,玉符飘然坠入腰间灵袋。
持握此物行走剑宗如入无人之境,即便是天境修士布下的法阵亦无所顾忌。
这样的宝物,酆抱一又怎肯相赠于梅璋?
陵怿抬眸,眼中映出一抹深色,更可疑的就是这位酆家大公子了。
“师弟有所不知,炼药堂本是李道长主持。只是他数日前去了风伯山,至今还未归宗,所以堂中事务便都交给了黄掌炼。”
酆怀策步伐从容,神情自若,“说起这两位,原是李堂主手下的炼丹童子,其人驯良恭谨,最是谦和有礼。”
“却不料李堂主下山的第二日,童子突然性情大变,暴戾异常,逼走了炼药堂一众侍者。”
陵怿心中思量,不解道:“师兄这话令我困惑,李堂主不在,诸般事宜自当交给弟子代为掌管,为何任由童子胡来?”
酆怀策叹了口气,道:“并非师弟想得那般简单,两个童子并非凡类,炼丹的本事直上青云,次日便献上了一枚五炼天丹,这才被封作掌炼道人。”
陵怿眼光一沉,五炼丹药何其珍稀,莫说一个炼丹童子,就是丹道大宗的堂主也未必炼得。
性情大变,难道是被夺了生魂……
“这些日子黄掌炼一直待在洞府,潜心炼丹,吩咐了不许打搅。为兄适才多问上几句,就怕当中有什么误会。”
酆怀策说着步伐一顿,略略回头,“正逢邪祟之乱,侪州多有伤者,依理,黄掌炼不会分心于一只地兽。”
“看来师兄还是不信我。”
陵怿目光炯冷,右手掐诀,立地飞出一道白光!
恍若疾电从头顶上忽闪而过,一股强烈的法术气息横穿竹林,直奔洞府。
“唤灵术。”酆怀策一步迈出,立时闪身不见。
陵怿再一掐诀,身形微茫。
轻风簌簌,远处暗竹之下……
两道寒影泼地,少年与郎君阔步并行,同时走入石室。
刚进来就闻到一股神秘的草木气息,灵香阵阵,药气郁烈。
陵怿一边高步前行,一边粗略扫看。
这里无甚布置,只在正北摆了一张香案,几个石椅,烛火黯淡,甚是幽阴。
二人循着法术气息穿过两间灵草石房,又过一条暗道,转过铜墙,来到一处宽阔石殿。
这里大约是炼药堂正堂,殿中一座大丹炉,炉中有火,火中灵草还未燃尽。
左侧长案堆放了诸多丹法和玉简,四周架子上安放着大小不一的葫芦和玉瓶,葫芦有金,银,铜,青之分,玉瓶有黑玉,紫玉,黄玉之别。
灵香飘忽,宝光隐耀,细细打量,里头大抵都是炼就的各类丹药。
正瞧着,骨碌碌一声响,一个手掌大小的黄玉瓶子从丹炉旁滚将下来。
嘭……撞在陵怿脚边。
酆怀策眉头一皱,还没发问,就闻少年一声低喝,“滚出来。”
但见一坨圆乎乎的红影一步三摇走在丹炉后头,手里拖着个银葫芦,口中骂骂咧咧,“小泼物,本大王还没找你算账,你、你倒送上门!”
洞火貐把眼一瞪,才要发怒,骤然肚中恶心,就地哕出一股子素烟,“咳…呸呸!什么破丹好生难吃,恶心得紧!”
那是,胎光?!
陵怿凝注地上的青烟,右手一抬凌空取来,并未察看便藏于灵袋之中。
顺势打出一道白光,将洞火貐一身红毛冷作雪白。
“这便是师弟所说的灵兽?”
酆怀策走到洞火貐跟前,俯身下去,十分轻柔地摸了摸它的皮毛。
洞火貐猛地后退,口中直叫,“大胆!”
“有趣,师弟竟喜欢这般烈性的小兽。”酆怀策拿起它摔在一旁的银葫芦,轻轻摇晃,打开塞子嗅香,道,“是小还丹,你吃了五颗?”
“咦,瞧不起本大王?”
洞火貐一脸神气地指了指四面架子,趾高气昂道,“本大王挨个尝了个遍,少说八十颗!”
酆怀策:“……”
陵怿暗自一笑,连忙道,“师兄切勿动怒。”
说时手上念诀,施了一道禁锢把洞火貐打入灵袋,拱手赔礼,“是我平时不加管束才让这孽兽胡作非为,损失的灵丹,在下愿意……”
“哪个混帐王八蛋,胆敢擅闯老子的丹房!”
话音未落,霍然一阵玄光照亮铜墙,两个小道童撩衣大步,怒目赶来,一个按剑一个拔刀,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陵怿侧身,目光扫过一领霞衣云袍。
二童身挂一柄照花剑,手上一把灵宝刀,走在前头这个肥头胖耳,身材圆滚,紧随其后那个瘦眉窄骨,形貌短小。
便是之前在林中见过的道童。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低头躬行的小仆僮,手里捧着香炉和仙木,小心翼翼趋至酆怀策身旁。
“少主,宝物取来了。”
酆怀策伸手去摩挲香炉,心下点头,落落回身,“二位掌炼何须这般动怒,不过误食几壶丹药仙水,动辄拔刀拿剑,伤了和气。”
胖道童宽袖一甩,破口便骂,“瞎眼的小崽子,老子去取个香炉的功夫你就把贼人领进了丹房,天杀的!你可知那葫芦里……”
还没说完,身旁人猝然按下刀锋,瘦道童往前一步,朝酆怀策行个半礼,道:“酆少主,兄长秉性暴悍,情急之下恶语冒犯,还望少主见谅。”
“只是丹房重地,严令不得擅入,酆少主与梅家公子恣意妄行,偷灵丹,盗仙水,总该给炼药堂一个说法。”
瘦道童态度温和,转眸看向少年,正色自若道:“梅公子身为洞溪宗少主,御下不严,纵容灵兽捣毁诸多丹药,实在欺人。然剑宗与洞溪宗一向交善,碍着梅仙长的面子,炼药堂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公子手下的灵兽,必须留下。”
“丹房损失多少灵丹,就要吐出来多少。”
“糟蹋了几壶仙水,便割血几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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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