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军区医院的装修不近人情,四处都是雪白的涂料,甚至是各种摆件,也一定要染上一点白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人多的那段时间,隔离医院里面连来去匆匆的护士的身影都很少见。

列昂将套在身上的制服外套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内衬。上一次来军区的医院是很久之前的事,久远到他甚至不知道医院的装修都翻新了一遍。

母亲所在的那个隔离病房是哪一间,就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他也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是奥列格那个老头,或许就能记得很清楚吧。

奥列格是列昂的父亲,同他不一样的是,奥列格在某些方面的确比列昂做得更细致。在一些“细枝末节”的方面上吧。列昂愤愤地想,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比不上他父亲的事实。

如果在探望母亲的这个过程中再碰上了他父亲,列昂大概会不爽一整天吧。

他四处找寻还在工作的医护人员,总算被他碰上一个,问到详细病房号之后,列昂撇下一句谢谢就急匆匆赶过去。

不想什么,却偏偏来什么。

奥列格高大的背影横在隔离病房的玻璃隔离罩之前,穿着他最喜爱的风衣,似乎这样会让他显得风度翩翩。列昂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副做派。

他和列昂长得很像,但以往充满威严的中年人此时看上去有些脆弱。

奥列格早就听见列昂杂沓的脚步声,听上去他很急躁。这是军校生活中来之不易的休息日,想早点见到母亲的心情奥列格当然不是不能理解。

“别在走廊里跑,你的教养呢?”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显得很不近人情,就像医院里的装修风格一样。

“你来这里做什么?”列昂问的话显得很不友善,敌意满满,仿佛站在他母亲病房前的那名中年男性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

“陌生人”这个描述也太温和了些,比起“陌生人”,这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两人的关系更像是仇人,更别提“父子”了。

奥列格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抛给列昂,只是静静地站在玻璃罩前,透过那层透明的屏障注视他妻子平静的睡脸。

那名沉睡的女性身上挂满了测试各种数据的插管,面如土色,毫无生气可言。

他伸出左手,但他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知,那只手战栗着,慢慢抚上了面前干净而透明的玻璃,直到冰凉的触觉提醒他,奥列格无法透过这层屏障,触摸到睡在病床上的女性。

直到这时,他才将摸上玻璃的那只左手放下来。

“你的工作呢?”列昂问道,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很多。只有奥列格清楚,列昂兴师问罪时才会用这种语气。

“这种时候装什么温情的样子,医生也给你发了信息?”病床上的这名女性感染尼索病毒超过十五年,身体机能已经被毁坏到一个恐怖的数值,猜想再过几个月......

“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医生给了这么一个答复,非常委婉。和面前这位列昂本应称呼其为“父亲”的人物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知道她的情况不容乐观,为什么要撤资?”

“......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撤资。”奥列格回答道,声音听上去,喉咙很干涩。就好像,他真的很懊恼他曾经所做的“那个决定”。

“联邦介入调查了岭北生命公司,你怕他们查出你的投资记录,是不是?你知道岭北生命就快要成功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几天?”列昂本不想置气,但实在无法控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也憋得很红。

“不只是这样,列昂。岭北生命没有接受联邦的拨款,同样没有签订协议,我投资他们无伤大雅。”与激动的列昂不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冷静。

没有签订协议,表面上不受联邦的控制,很多层面上也有更多的自由。

“因为启明介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议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岭北生命被查封,这就是事实。这些天你都待在信息封闭的学校,不知道很正常。”

“那就是,无论如何这个项目都……”列昂声音听上去从冷静了不少,无助地望着病房里躺在床上的妇女。

”地表的公司突破冬眠技术障碍对联邦来说并不算好事,如果项目当真成功,那样联邦会失去很多收缴地表物资的机会,所以岭北被查封我并不意外。”

“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叫联邦军校,而不是联盟军校吗?地表四国为了这个联邦空间站缔结联盟,结果最后还是受其制约。军校培育出来的军人只为联邦而战,地表怎样是无所谓的。”奥列格声音很小,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听上去很刺耳。

两句话听上去没有连贯性,断裂感很强。

但意思很明了——不要与联邦为敌,一切服从命令。

而列昂身为联邦军校的学生,甚至还不如将物资捐献给岭北生命的奥列格,说到底,他只是为联邦服务而已。而他父亲,好歹曾经为地表的医疗进展贡献过什么。

“因为是军人,所以不该做有损联邦利益的事情。”奥列格这句话说得极慢,且矛盾。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明确的对错之分。

确切的无力感席卷列昂尼德的全身,他甚至觉得手脚冰凉,分明在来医院之前他还觉得炎热。现在身上的汗渍也全都干透了。

“你母亲在睡觉,她这些天很少醒来了。就算你想用对讲机和她说话,她也回不了你。列昂,你先回去吧。”

“我可以等。”列昂的声音小了不少,甚至听上去有些虚弱。

“回去,别任性了,我想和她单独多呆一会儿。”这句话听上去多么冰冷啊,就好像这所医院本身,充斥着消毒水和药品的气味,那样冷淡。

“可是......我知道了”,很罕见的,列昂没再反驳。他依依不舍地透过玻璃屏障看向母亲,那情况实在不是一个舒服的样子,她身上到处都是插管,她应该是痛苦的。

“妈妈,等我下次来看你。”他忍不住地抓着对讲机说,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半昏迷,其实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

列昂的母亲,在病房里等他。等他下一次过来。

他拖沓着脚步离开了病房,而奥列格仍旧站在玻璃罩之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色冷淡,背影却透出落寞的情绪。

列昂离开军区的医院,返回军校。驻守大门的安保似乎已经认识他了,见他在大门前晃荡,连忙将侧门打开,赔上谄媚的微笑。

有什么可笑的?生在病痛横生,毫无公平可言的世纪,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但大多数人还是要活的,只要活着,很多事情就不该是毫无可能。就像这个军校,或是那个名为“启明”的官方军事组织,只要有时间的沉淀,往后到底是为联邦卖命还是为大部分人的明天东奔西走,这些全是未知。

包括列昂自己,他自己也找不带为什么来军校上学的理由。

他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不是能到处说的东西。依他看,真正可憎的不是以击落阿斯卡利联邦浮空群岛为目的的暴乱组织,而是联邦本身。

拥有技术的他们非但不将医疗物资捐献于地表,反而将其作为自己收敛好处的媒介,这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的作为。可偏偏启明就是拥护它的组织。

列昂想着,往前走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不是不擅长思考,但有些时候思考反而让人感到恶心和害怕。

尼索病毒必须要被消灭,而不是肆无忌惮的扩散和传播。

联邦上的那些”大人物”却不这么觉得,他们将物资和技术投入研发浮空群岛隔绝疾病,但不打算投入医疗研究。

“列昂?”

一名女性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眼前是教学楼的外墙,还差几个拳头的距离列昂就要迎面撞上去了。

是程曦,那位东国女性,此时手上抱着几叠资料,神色紧张地望着他。

”你没事吧?”

“程曦……”列昂话说的磕磕绊绊,程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对方看上去有些错愕,仿佛受了什么打击。

“你怎么了……期末考核考得不好吗?”

“不是这个,我的成绩还好。”几乎所有的科目都在A 以上,列昂将后面半句咽下去了,他听说东国人更崇尚”谦虚”的品格。

程曦自己都差点忘了,学期初的新生考核列昂以压倒性高分稳坐考核第一。期末考核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这样,那怎么了?失魂落魄的。”简直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程曦打了个冷战。

“你才是,抱着这些资料去哪儿?”列昂的官话有北国的口音,听着有点凶,若不是程曦早知道对方的脾气,或许会以为他在生气。“三年生的考核早就结束了吧。”

“嗯,的确。我是去面试,为了毕业要做一些未来规划。”虽说通讯生毕业包分配,但很大概率被分去的单位没有太好的待遇。而程曦最看重的就是工作待遇。

“哪个地方?启明总部?”

“不是不是,是极东月见山那个安全区的制药公司,叫岭北生命。”被分到启明总部的待遇可没有岭北生命的好,而且很大概率要上前线制止各方面暴乱。

她没有说前线的战士不好的意思,只是她自己窝囊,没那个勇气。

列昂听了她的说辞,越来越疑惑,岭北生命在奥列格口中被查封了,虽说列昂并不喜欢他的父亲,唯独撒谎,那个人是不会做的。

或许是程曦不知道呢……

“他们两天前约的下周,那里太远,现在就要走了。”说着 程曦抱着那一打沉甸甸的纸质资料,跌跌撞撞地往校门口走去。

两天前?至少两天前岭北还有功夫去招收新人。

“等等!”他喊得有些大声,将程曦吓了一跳。“我……我也去。”

“你就算这么说......岭北生命在东国极东部,光路程就要三天左右。我事先跟教务处请过假了,行李也存在大门那边。”何况你也没有提前订车票和船票吧。

列昂突然提这么个要求,让程曦有些措手不及了。

“你定几点的车票?”

“......下午三点。”

“后天就是整修假期,没有关系。”

程曦本来想一个人回东国,联邦军校建在南国,与东国不接壤,以至于除了车票她还要提前订船票。

说实在的,她不理解列昂为什么坚持要和她一起去岭北生命,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解释就是列昂想去那个公司参观。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扯了,更要命的是问列昂为什么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说。

“这里不方便讲。”这是列昂能给出的最具体的回答了。

不合逻辑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她同意列昂和她一同走了,硬要找理由的话,那就是这个叫列昂尼德的偏偏长了一张叫人无法拒绝的脸。

回过神来,想要拒绝也晚了。不得不说这位学弟的速度很快,他回宿舍十分钟多一点整理好了所有行李,在这个层面上他还借程曦的终端订到了车票,他自己的终端已经没电了,而订过票的乘客更容易多订一张。

以至于为什么刚好能买到票,只能说这年头会坐列车长途的人少之又少吧。列昂这个人在某些层面上几乎是万能的,除了社交。

“我来晚了吗?”事末还假装可怜兮兮地问这种话,实际上等他的这一会儿根本不费什么功夫,何况列昂还主动提出帮程曦提行李。

“没事,不碍事。”程曦跟在他身后,手上拿着薄薄的一叠纸质资料,大部分的都被身前的那位提在手里。

军区这边就有车站,乍一看上去,除了新一些,和一般的安全区并无不同。但这里没有检票AI,上个星期这里的AI就全送去修理厂维护了。

“天,好冷清。”程曦搓了搓双臂,实际上站里比站外要暖和一些,但她觉得反而比外边更冷。

列昂轻飘飘地往后瞥了一眼,“你不是喜欢冷清么?”

“什么时候的事?你别乱说。”程曦有些疑惑,伸手轻轻推了他的胳膊一下。那是她的习惯了,小时候还和母亲一起的时候,她会轻轻推她母亲手臂,这是依赖的一种表现。

做出这个动作后,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触电般把手缩回来。

“......在学校里的时候,经常看见你一个人,不管做什么,身边谁也没有。”列昂显然没怎么在意,视线黏在车轨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的女性都很显眼,你知道的。”

“我不是很喜欢冷清。但在学校里,我几乎没有朋友,说话比较多的对象也只有教官。”想到一些事,程曦不由得有些低落。

“抱歉,我不是想你不开心。”

“没事......我原来有一个朋友,她也是通讯部的,和你一样来自沙罗登帝国。前些时候她退学了,我们就断了联系。为什么退学,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列昂久久没有回话,离列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两人沉浸在这一阵可怖的寂静之中。

“你,还称北国为沙罗登吗?”

列昂打破了沉寂,问了个诡异的问题。程曦揣摩不出对方什么意思,刚想开口询问,却听见远方的列车鸣啸着的汽笛声。

最老式的列车,是货运最常见的款式。它燃着煤炭这样原始的燃料,灰黑的煤烟飘荡在空气中,弥漫地四处都是。

“怎么是货运列车?”程曦有些疑惑。

“这一段时间只有货运车票,新型车都送去检修了,你订票的时候没看吗?”列昂提起行李上车,程曦不想落下,连忙跟上去。

“确实是货运车,夜星这个商会享有它的所有权。”她拿起终端查了票。

“一会儿要坐的轮船也是他们家的。”列昂一边摆放行李,一边说。被称为“夜星”的商会是目前为止地表残存最大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这些?”而且她订的确实是夜星的船票,和列车不同,地表所有的轮船全是货轮,隶属于各个商会。大部分货轮都隶属于夜星。

“刚刚我用你的终端订票的时候看见的,其余的客运列车这些天全都是维修状态。只有夜星的货运车票可以定,轮船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夜星的货运车票刚好从两天前才开始对外销售。学姐,你之前是什么时候收到岭北生命的面试通知的?”

“两天前......”程曦越听越不对劲,时间对得有点太准了。两天前的面试通知,两天前刚好开始贩卖的车票。

说是巧合也好,不是也罢,但其余的列车怎么会同一时间都送到修理厂了?

“或许也不用太紧张,客运车本来就只有军校生还有军部的人会坐,以往也不是没有统一检修过。”列昂接着说道,声音很冷静,至少从状态上来看,对方很冷静。

程曦状态不好。这些话现下听上去有些太诡异了。

“对啊,不用紧张,就是去面试而已......”她环视周围,货运列车的客运车箱只有两节,一般来说,有的货运车也会设置客运车箱,增加其他方面的收入。

但这个夜星商会不同,他们的负责人在很早的时候就表态,几乎是不屑于用货运车作客运生意的。怎么突然态度就变了呢?

媒体也没有报道这方面的新闻,显得这次的车票恰好的有些突兀。

“就是巧合罢了。”

程曦自我安慰道,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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