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时间很少,程曦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不到五分钟,会议厅已经坐满了相关人员,包括地表四国联盟的代表,还有启明军部的指挥首席和司令官。由于程曦父亲原来的职位,那些人物她认识大半,包括杰伊在内,但没什么人认识她,除了杰伊甚至可以说没人认识她。
她撑着头,表现得百无聊赖。她坐在会议厅最后三排,这个位置是让给体制内工作人员的,但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般是助理或是笔录。她能坐进来,也许是因为程章——她父亲,也有可能是杰伊。当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罗黎曼撤退计划第一次听证会议,现在开始。”会议主持敲了两下木槌,表示会议开始。“各位听证会参会人员,你们好,为保证大撤退计划的成功实行,我们在此正式启动《罗黎曼撤退计划》第一次听证会议。”
木槌清澈的声音响遍整个会议室,程曦从她那个角落看过去,甚至连杰伊的坐姿都摆正了不少,她下意识挺直脊背。
由于会议文件她看过太多次,她没在那上面花更多的时间,程曦开始打量起听证会的主持,他是地表四国联盟委员会的轮值主席,地表西国人,正值壮年,看上去有些死板,但问题不大,和程曦没有工作上的直接冲突。
她把视线转移,到最前一排,中央位置,坐着她的父亲。
“程章……”程曦轻声念了她父亲的名字,或许她是想得到一个回应,但显然不可能。
和程曦映像里的那位形象差别应该没有很大,无非是现在没有穿着军部的军装。程章没有抬头,更没有往程曦这边张望,这理所应当。现在是程序上的重要会议,以他的性格张望才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这几年视力越来越差,只是能依稀认出程章的身形,既然看不清脸部细节,那干脆就不看了。在主持核对会议人员的时候,程曦抬头望向会议厅的穹顶,那个能被称作穹顶吗?她思考着,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搜寻那个答案。
她的终端已经关机了,而空间站没有匹配的充电线。这边的科技远比地表发达,所有的电器都不需要充电线这种东西,似乎是有接收电磁波充电的功能,这种科技地表只存在一个理论,没有能力实现。
议厅的设计没有和她想象中的有太多出入,和地表的设计大同小异,有的那细枝末节的差异,她也不想去一点点地去寻找去对比了。灯光晃眼,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无趣的第一部分过去了,她下意识地去寻找杰伊,那人望了程曦一眼,表情……似乎是有点调侃的意思。其实程曦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根据他平时的态度推断出来的,没什么意思。她又低了头,去研究那份她看过至少三遍的会议资料。
陈述人重复听证事项内容,这个陈述人就是程章。
“计划第一部分,收缴地表多余的军火力量,以防日后不可控因素……”内容和文件上写的差不多,重要的是这一段话是程章重复的。对程曦而言和纸上白纸黑字写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事实上先前杰伊就和她说过撤退计划的第一步行动是什么,她了然于心,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于她而言太不可思议,翻来覆去地琢磨。
“从此时起的半个世纪,我们将全力剿灭地表难民恐怖主义,收缴军火……各位是否对此有意见?”第二部分随着这句话结束。
“抱歉,主席先生,我有一个疑问。”程曦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甚至超过她父亲,杰伊的声音。内容听上去确实礼貌富有教养,语气可不一定了,程曦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总而言之比起之前那种寂静,大家显然有了一些起伏。
讨厌杰伊的人占多数,不论男女,职位,年龄。这些嘈杂的声音中,骂声肯定比夸奖多。
“杰伊.舒格曼先生,请讲。”
“我只是有一点疑问……计划联络部分,是由启明军部负责,但是会议章程里对这部分的内容模糊,我想知道联络者的具体职责是什么。”
“一部分联络员在联邦协助通讯,一部分在地表。具体事宜全权由军部自己负责。还有别的建议吗?”程章的回答和没有是差不多的。
“故意扰乱秩序吧……”
“那位不就喜欢哗众取宠么?”
坐在程曦前面座位的两位先生小声议论,无非是在讲杰伊的坏话。程曦不想多管闲事,趴在桌上,沉默不语。
“各位还有建议疑问吗?”程章又问了一次,这次没有新的疑问了,这计划的第一步很大程度上依赖启明军部,剩下联邦的部门对此不起什么决定性作用,疑问和建议也没有多少。
会议结束了。人群就这样散开,程曦还在发呆,一个人这样挤出会议厅,就和无头苍蝇一样,或许是在整个空间站乱逛。她打算赌一把杰伊会不会来找她,不会就另说。
“你不去见见你父亲?”赌赢了,那家伙果然来了。
“怎么见?先和他身边那些保镖单挑?”程曦不满地嘟哝着,看着倒不是多有攻击性,反而像是在闹别扭了。
“对啊,他一下会议就直接走了,不给人一点机会。”杰伊抬头望着会议厅前门,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只有稀稀拉拉一些打扫卫生的工作者。
“你想呆在联邦,还是回地表?”他幽幽开口问道。
“你们不是想我和父亲有一些联络吗?”
“程章先生不会参与剿灭行动,再过几天他就会去冬眠了,或许好几年后才醒来。他毕竟是总负责,剿灭行动不是整个撤退计划的核心,所以他会那么迅速地决定冬眠吧。而且以你目前的身份,也混不到计划的首脑,过于积极反而显得可疑了,所以也就无关你本人是在空间站还是地表,因为也联络不上程章了。”
程曦翻了个白眼,“没你们想象中有用,不好意思。”
“我没说过你没用,至少比我有用得多。所以你的回答?还是说你也想冬眠?”
程曦摇头,拒绝这个提议。“我要回地表,联邦我不习惯,更不想冬眠。”
“好,我给你办手续。”杰伊按停录音笔,把那东西揣进口袋。程曦这时才觉得奇怪。
“你录音干什么?”
“诶诶诶,别激动,只录了你最后一句话。很抱歉你在联邦的强制冬眠者名单里面,我可以凭借我这个身份,还有你这句话去帮你做延迟冬眠的手续。就这样,别应激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办理,为什么要录音……”程曦伸手想去拿那只笔,被对方抓住了手腕,好在他力气不大,倒是没被扯痛。
“我建议你还是和程章说几句话,他在你之前的那间休息室,别后悔。”说完,很潇洒那样离开了。从议厅的前门离开的。她的左手臂有些发烫,也许植入的那个窃听仪器也在催促她快去和程章有一些实质性的联系。
程曦从进来时的那个门口出去,之前的那位接待员等着她,“程小姐。要先回去吗?”
“回休息室,我要见程章。”
杰伊在诺大的空间站群里四处兜转,倒也不能说是兜转,分明只是在找一些什么东西。办冬眠手续的那个小小的工作室。
那个地方比刚才会议的空间看上去要破旧得多,和地表的一些工作室有的一拼了。周围也没设什么照明,很昏暗。杰伊抬手敲了敲舱门,这么厚的门,里面理应什么都听不见。“哦,应该按铃。”他笑了笑,去按门旁的那个通讯按钮。
通讯器响了几声电子音,手续处的工作者说道:“抱歉,手续处需要上级许可才能进出。”
“我是地表启明军部的总指,开门。”
“是……舒格曼先生吗?”
“开门,先生。”
工作者只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做着最普通的工作,理性告诉他现在不能开门。“先生……您需要进出许可,只需要跟冬眠仓管理处说一声……”
“我让你开门。”
语气失去所有的耐心,这是一个祈使句,显而易见。工作者着实被杰伊吓到了,但不会那么快背叛自己的理智。“抱歉先生,我们也有自己的规定,这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我赶时间,你猜我能不能把门给扯下来。”门外传出机械外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
“您没接受安检吗?”工作者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或许这是他紧张的表现。门外金属撕扯的声音又大了些,但是杰伊却不再说些别的了。
“……请进。”他最终与那位总指挥妥协,开启了这个工作室的舱门。可意外的是,门外的那个年轻男性并没有佩戴机械外骨骼类的工具,手上仅仅是握着一只笔,或许是用来录音的那种。
“您骗了我。”
“这个是地表科技公司的娱乐产物,音质还挺高的……而且你看。”杰伊把他手上那只笔横放过来,“这么小的笔,可以发出超过三百分贝的声音,确实还挺厉害的。但我们地表也只会生产这种轻工业产品了。哦对,还得感谢联邦的舱门那么厚,周围也没有监视器,分辨不清门外的情况,不然您也不会上当了。”说完,他把笔收了回来。
“您有什么业务要办吗?”工作者选择忽视杰伊的插科打诨。
“延迟A09号冬眠者的冬眠仓启动时间,往后推五年。”杰伊走进工作者的工作台,靠在那旁边。
“程曦……程小姐在强制冬眠名单里,我,我的权限不够。”
“那我的权限够吗?”杰伊把自己的工作证放在台面上,仰头环顾四周,“这里空气循环系统怎样?”
工作者用杰伊的工作证权限进入延迟程曦的冬眠仓启动时间的系统,“系统,还好。需要办理手续纸质文件吗?”
杰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草的气味瞬间弥漫了,一缕缕白烟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不需要,把证还给我。”他叼着烟,手伸过去,工作者把他的证件放回杰伊手中。
“哦,你想拉警报器?”杰伊注意到那位工作者台面上的另一面全息屏上的内容,“劝你把它关掉,朋友。而且你的工作还没处理完,还在读取。”他点了点全息屏,“你要点确定,不然系统不会判定的……你还没有证实资料?我的录音笔有她本人的音频,我帮你传?”
杰伊笑着对工作者晃了晃录音笔。
“不用,先生。我传。”
工作者汗流浃背,工作服上沾了不少他粘稠的汗水,大部分是冷汗。他注意到杰伊腰间别了一把手枪,或许是军部统一分配的那种,他有些害怕了。
“你面色不太好看,我熏到你了?那我把烟熄了,你这儿有烟灰缸吗?”杰伊把烟头夹在中指和食指尖,左顾右盼,仿佛真的在找寻烟灰缸。动作幅度刚好能把腰间那把小型枪给露出来。
对于工作者而言,这不过就是明晃晃的威胁,无所谓杰伊态度如何,哪怕他根本没有碰过那把迷你手枪。
“这儿,先生。”工作者脸色苍白,把烟灰缸从工作台下抽出来。
“我还以为联邦的烟灰缸会更有科技感,结果和地表的没差。”杰伊把烟头戳在缸底,彻底把那个燃了一半的烟给熄了。
“弄完了?”
“嗯。”工作者低着头,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毕竟是文职工作者,理所应当地惧怕热兵器。
“朋友,身体不太好?你脸色很差。”杰伊问道,工作者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担心他,还是单纯的性格恶劣。“警报关了,我好歹是官方组织上层,你的警报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甩下这句话,杰伊扬长而去,多一分钟也没有停留。
待在原位的工作者呆愣着,最后颤抖着关闭了警报系统。“我明明不用害怕的。”他想着,盯着屏幕发呆,这个过程或许持续了几个小时,甚至更长。
另一边,程曦跟着接待员回到最初的起点,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休息室。里面站着一位中年男性,身上的制服显然不同于一般的联邦工作者,那就是她的父亲。
接待员漂浮在半空,但程曦脚踏实地,她总会弄出点声音提醒眼前的中年男性—有什么人来了。程章和他女儿的思维方式很相似,所以无所事事之际,乐于欣赏空间站群之大,宇宙之辽阔,这也很正常。
所以要不是程曦的脚步声,他不会意识到别人的存在。
“阿曦,你……这几年过得怎样?”回过头后,程章或许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说话磕磕绊绊,和台上演讲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
“说实话,很一般。这几年您一直在联邦,或许什么都不知道?”程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语气这样恶劣,也不想抬头去看程章。
“不,我知道……”
“您不需要自责,这样重大的工作,显然比我和妈妈更重要。”这话听上去有些怪了,她补充道:“这不是讽刺,我也不想怪您,谁都有苦衷。”
“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程章凑近他已经成人的女儿,似乎是想给她一个拥抱,但程曦抗拒的模样让他止步于此了,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双臂。“我知道,这样做确实自私,只是工作内容无法透露,我……”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措辞,沉默了一阵。
“你母亲还好吗?我得想个时间把她接过来。”他又说了一句,然而这句话是现阶段最不该说的。
“妈妈去世了,前些年染了尼索病,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去隔离病院,去年离世的。她埋在东国的一处墓园。”程曦回答对方,语气出乎意料的冷静。“您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或许没有时间了。您再过不久就要冬眠了,是吗?”
程曦不止一次在心里说不要埋怨,不要埋怨。但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又不像是那么一回事,就是在埋怨置家庭灾难于不顾的父亲罢了。他确实也有苦衷,这个撤退计划的总负责总会有人担任,而这个人刚好是程章,仅此而已。
“爸爸,我暂时不想冬眠。我想回地表,妈妈还埋在那里,我没法那么快舍弃地表。”
“她离开了,对……我,我应该去看她,我……”程章此时的话语显得毫无章法,甚至于他整个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他在沉默,接着一言不发。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
“……对不起。”
千言万语汇成简单的歉意,蕴含的意义又那么嘈杂,而回答程章的只剩下好似无止境的沉默。
程曦已经忘却自己是怎么从空间站回到地表的了,但这个信息也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回到了地表。
“我应该庆幸吗?”
程曦很难理解此刻她是怎样的心绪,一方面,她不想待在冰冷的空间站群,一方面,她不想成为一个用于“监听”的工具。两者指向的结局不言而喻——离开联邦,回到地表。
她确确实实实现了这一想法,甚至说是“夜星商协”的同盟者杰伊顺理成章地,理解程曦的想法,并且没有胁迫与威压,同意她回到地表。
很可惜的是,事实真的会有那么简单吗?
“……是否庆幸,只取决于你自己,我亲爱的。如果说只是满足最基本的愿景,那你确实应该庆幸,至少我们没有胁迫你一定要做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自己而已。”
车轮碾着公路上的碎石,车身在这种状况下不断地颠簸,束缚人体的安全带似乎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该摇晃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减轻状况。
“或者说你们自己也害怕暴露不是吗?比如我自己用小刀把你们引以为豪的监听仪器剜出来,举报你们?”
程曦摩挲自己的左臂,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句话是在嘲讽,还是在挑衅。
“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这种监听器已经监听了许多机密内容,即便你的举报生效,谁也无法保障你是否没被另外的机构利用,所以结局是不是显而易见了?你将会面临无止境的监视与囚禁,我相信没有人会喜欢这个的。”
青年男子的语气可算不上和善,不过是剑拔弩张,程曦本意并不想和他吵架。
但说到底,谁是占理的那一方呢?
换做是过往的黄金年代,以人为本,那么杰伊乃至整个商协都是在挑衅社会公理法律。可今非昔比,医疗派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就代表了“正义”——程曦的自由只是实现“正义”的一个小小的牺牲而已。
无论如何,只是从“人文主义”而言,浪漫的一方更有可能获得群众的支持,但仅此而已罢了。地表民众的声音相比联邦民众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
如同蚂蚁对上大象,那么无力。
人都是自私的,或者说作为“生物”存在于世界之上的我们都太自私了。谁都只想选择对自己更好的那一方,正如联邦选择移民,放弃地球、就像地表选择对抗,留在地球。
答案最终是哪一方,只有历史作证,镌刻在历史长河之中的答案或许并不代表这就是“正确的”,但可以代表“人类”这个群体的选择,他们在为这个选择负责而已。
无论这个选择所指引的方向是黎明,还是无止尽的黑暗。程曦很幸运,她正在人们书写新历史的转折点上,扮演一个不大不小的标点符号。
她并不向往成为英雄,但如果是曾经,她幻想过成为某个英雄。那时候她还很小,从军区的资料库偷了几本黄金年代的漫画书,于是向往漫画里的主角,甚至说想扮演一个英雄。
这是叶公好龙吗?她想,向往英雄的她也只是过去的某个缩影而已,那早就不是现在她的想法了。
“我不想和你吵,杰伊。但你是否能够体谅一下我呢?这一切发生的很突然,太突然了……不要惯将我与程章做对比,我和他不一样。我很自私,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没有远大的理想,信仰也飘忽不定——我想正常的过完一生而已,仅此而已。”
“我理解,但很可惜,因为你是程章的女儿,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说难听点,商协只是想利用这层身份而已,包括我也一样。”
这只是实话,先前在地堡丽塔也和她暗示过这一层关系,但非要直接捅破吗?
程曦不清楚,或者说,她已经习惯被当作框着一层重要身份的工具了。真是毛骨悚然,她并不像想象里那样抗拒。
认识到这点后,用来武装自己的,思想壁垒全面倒塌,崩溃。
“我还有一个问题。”
杰伊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手握着方向盘,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坐在副驾驶上的东国人。“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乐意回复,我的女士。”
“冬眠之前,我需要做些什么?”
“显而易见,留在军部。当然,我可以给你预留一个你喜欢的位置。包括副总指,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就能领取高额工资和奖金。意下如何?”
“那太显眼了……你能给我一个工作室吗?我需要一台黄金年代的电脑,和画板。”
“资金方面有需求吗?”
“一日三餐就够了。最好是给我安一张折叠床。你们会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吗?”
“不会,没有那个必要。”杰伊的语气是那样平淡,仿佛与他毫无关联,包括程曦的去向也无所谓,“有那个监听器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