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伤春四

天色还早,张娘子便摸着黑起了灶,丈夫薛明蹲在门口剥蒜,大儿子薛樊挑着两只洗干净的桶打外边回来,锅里的面正好翻起泡,将面捞起过来水,滤过后便装进桶里。面汤装了另一只桶里。

薛樊取下檐下的陶瓮,见公子青披了件衣衫出屋,说道:“小福,早晨冷着呢,穿厚实些。”

似乎印证他的话,公子青咳了几声,老老实实系上衣带,跟在薛樊身后,薛樊不知,转身时险些撞到他。不想他添乱,张娘子打了碗面给他,让他找爹放佐料去。

薛明在檐下舂蒜,见他过来,停下手里的活,三两下帮他弄好,公子青便端着碗坐到一边。张娘子往锅中撇一道清水,洗净后,刮一大勺雪白的猪油放下去,葱姜跟着下去,在晨光里炸开清脆地响。

卖豆腐的推着辆小车,叫到巷子里,往门里喊道:“卖豆腐嘞,刚出锅的新鲜豆腐嘞,要不要?”

“小福,去卖半斤豆腐来。”张娘子抽不出空,便叫唤小儿子去跑腿。

公子青应着,出门叫住卖豆腐的,那卖豆腐多给了些,只收半斤的钱,笑着说:“我头一回来这城里卖豆腐,好吃下次再多买些。”

公子青向他道谢,回头看到两个蹲在巷子里鬼鬼祟祟的人,调侃道:“紫菀,要吃豆腐还是要吃药材?”

“吃你个大头鬼,最好撑死你!”紫菀诅咒道。

公子青咧嘴笑道:“让你们吃顿正经的饱饭,好不好?”

“……真的假的?”紫菀半信半疑。

薛樊挑着面上街去了,公子青送他到巷口,见他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兴许是巷口风大,不觉有些冷,不自觉又咳了几声。转身回去,紫菀正龇牙咧嘴给张娘子诊脉,浑身写着不乐意,可是为了一口饭,不得不低头做人。

这厮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拿捏她一拿一个准,药性相生相克,难道人也是同样,公子青是她的克星?紫菀心里默默为自己掬了一把泪。

公子青站在她身旁,看她表情变化精彩得像出大戏,忍不住说:“看病的时候不认真,误诊了饶不了你。”

“少瞧不起人。”紫菀冷哼,叫疯道人拿出纸笔,写了两剂良方拍到公子青手中,抱着手臂,骄傲地说:“两位心胆气虚,心悸怔忡,夜里恐怕易惊多梦,开一副安神定志丸睡前服一剂即可。另外再开一副归脾汤养生,水煎服用,一样每日一剂。”

公子青伸出手。

“干什么?”紫菀疑惑道。

“你开的都是什么人参、当归、党芪,普通人家哪里有那么多钱,你不意思意思?”

紫菀惊得睁大眼睛:“要我免费看病也就算了,还想掏我腰包,你你你,你无赖!”

公子青说道:“怎么就免费了,不是给你饭吃了吗。”

紫菀道:“你的饭是金子做的吗?”公子青反问:“你的药是镶金了吗?”“没错。”“那我的饭确实是金子做的,怎么了?”

公子青无赖到底,紫菀寸步不让。张娘子见他二人如此,劝道:“我和你爹原本也没什么毛病,也不必吃什么药,别难为人家大夫。我这就去备午饭,好好招待两位客人。”

公子青冷嘲热讽道:“人家那么好,你怎么好意思?”

紫菀道:“我的药另有他用,给他们诊断已经是破例了。”

公子青见那对夫妇进屋去了,示意紫菀贴过来,威胁道:“不把药拿出来,我就将你们掘墓盗尸的事广而告之,让你们白费功夫。”

“说得跟你没关系似的!”紫菀满不在乎。

然而身后沉默的疯道人道:“把药给他。”

一对二,紫菀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将药交出去,别提多委屈。公子青特意叮嘱说:“你可不要赌气故意配错药。”

傍晚,公子青坐在火炉边,一手拿着《时书》,一手拿着大蒲扇将火扇得旺盛,沸腾的药汤顶着壶盖,白腾腾的热气弥漫院子。

薛樊卖完面回来,坐到他身边,往他嘴里塞了块绵软香甜的糕点,笑道:“听娘说,你请了大夫到家里给他们看诊?”

公子青道:“一顿饭的恩情,回报不是理所应当?”

薛樊笑了一声,说道:“今日听你咳嗽,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不必担心。”公子青吃完糕点,舔去指尖粘黏的沫,拿来一块湿布包裹壶柄,拎下来将药汤倒在碗中,使薛樊给薛家爹娘端去。

他站在原地,忽然一阵眩晕,扶着墙坐下去。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踏青回来,身子终日沉沉的,刚醒时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公子青隐约觉察大事不妙,本想知会紫菀和疯道人,却如何也起不来。

薛樊送药回来,想再同他说说话,却见他坐在地上没了声息,连忙把人抱起来冲回房中。

公子青蜷缩在被子里,感受七窍的感识随时间流失,起初还能听见张娘子唤“小福”,能知觉大夫把住手腕诊脉,渐渐地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隐约听到一点儿声音。

寅时三刻,张娘子端着重新热过的药进屋,在床边坐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他,道:“小福,该吃药了,娘重新热过了。是不是怕苦,你哥哥今日从街上回来给你买了槐花糕,喝过药再吃糕点就不苦了啊。”

公子青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拼尽全力抬起手,被张娘子紧紧握住。

他不想死,好冷,好黑,好寂寞。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掠过的,只有对薛家的愧疚,他让这户可怜的人家又要再经历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对不起……”像雏鸟绒毛的声音轻轻落下。

张娘子紧紧抓着的手,此刻像浸过井水的青竹片,透着森森寒意,往日清浅的呼吸声变成了死寂。

手中的汤药翻在地上,被面上的熏香变得刺鼻,混着浓烈的药草味,化做钝刀在肚子里割扯。她突然怨恨地拍打少年,骂道:“你分明不是我的小福,为何变成他的模样来哄我,哄我也就罢了,为何也要离我而去?”

眼泪滴滴落在稚子脸上,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滑落,洪水般的哀恸翻涌而上,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小福,我的儿呀!”

站在屋外的父子听到她的哭声,没能忍住心中的悲痛,别过头去捂住眼睛呜咽,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外面传来第一声鸡鸣,破晓的天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薛樊推门进来,麻木地说:“娘,该给小福换衣服了。邻居都来了,就等您说话呢。”

紫菀与疯道人在薛家门外等了好几日也不见公子青再出来过,等得焦急了,紫菀提议冲进薛家把人直接抢走得了,遮遮掩掩的,净耽误事:“他看起来就不想跟我们走的样子。”

“我不想被法门通缉,你要去就自己去吧。”疯道人坐着纹丝不动。

他口中所说的法门是仙门百家的弟子组成的组织,当年仙门与俗世并非如今泾渭分明,那时各派为争夺人间灵脉,碧霄剑光劈开皇城十二门,梵钟震碎整条洛水。不少门派插手俗事,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致使生灵涂炭,门中弟子凋敝。

于是浩然阁、无量净、灵清门等有威望的执教、方丈和掌门号召百家谈了七七四十九天,做了约定,随后百家纷纷将本门升到空中,从此不再插手俗世之事。唯恐有弟子不守规矩,又成立法门,维持仙门与俗世的秩序,对不守规矩的,毁去根基,逐出师门。时至今日,法门那些执法者不仅管仙门的事,外道的闲事他们也管。

紫菀找他招魂已经是违反规矩,再闹出动静,怕要引来执法者。更何况还看到了灵清门的弟子的身影,那群人更可怕,正直得近乎邪门,那才是真正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因此才对公子青百般忍让,就怕被发现了。

“臭规矩那么多。”紫菀抱怨。

紫菀歪着头打瞌睡之际,突然被一声痛哭惊醒,一睁眼七大姑八大姨急匆匆从面前跃过去,涌进旁边薛家的大门里。

“怎么了怎么了?”紫菀急忙问。

疯道人皱眉:“不清楚。”

晨雾笼罩在青瓦上,张娘子抱着一席深蓝色寿衣坐在凳子上,呆呆看着几个女人帮薛止梳洗,用绞脸线开脸,再用手帕拭指甲缝里的血痕。那少年像个泥偶,乖巧地任人摆弄。

帮不上手的坐在院子里,低声道:“我就说是诈尸了,人怎么能死而复生呢。”“张娘子真可怜,一个月办两场丧事,诶,真造孽。”

几个汉子抬着白茬棺材跨进门槛,一起卸下架在条凳上,抄起鬃刷,闷声围着棺木刷生漆,乌黑的桐油在木纹间淌成,腥苦味漫开。

老道士带着两个徒弟匆匆赶到,捏着一枚五帝钱,往那死去的少年舌底一按,纸钱捻成莲花状塞进手中。摆上一条长凳,舀来一斗米,插上引路香,坐下来开始念经。

紫菀和疯道人趴在门边看着,紫菀手肘拐了一拐疯道人,问道:“臭道士,这是怎么一回事,公子青怎么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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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侯
连载中树下听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