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伤春三

江城暮春的郊外,望花湖倒影皑皑白云,河畔的垂柳褪了青碧,在风中依依招摇,几瓣残桃飘转落入水面,追逐水面行舟转瞬远去,河对岸新槐堆雪,山寺如立云中。

公子青同一个女孩子一前一后走在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上,他的身体不及那女孩儿,走两步就头昏眼花,不得不停下歇脚,那女孩儿便坐在一边等他,无聊便拔两根草在手上玩耍。

这女孩是薛止念书的学堂旁边卖大酱的女儿,闺名钟秀。她虽不读书,但为人仗义,与薛止交好,薛止病逝,她也没少出力。听说薛止活过来,丢下手上的活就往薛家跑,看到活生生的薛止,欣喜之情不亚于薛止亲人。

春日将尽,望花寺的槐花盛开,她盛情邀请公子青到山上去看花。薛家人放心她,让公子青尽管去看花,顺便到寺里去拜一拜。公子青抬头看看,似乎是快到山顶了,打起精神继续往上走。

钟秀在前面蹦蹦跳跳,突然道:“小福哥,你怕不怕?”

“怕什么?”公子青以为她说的是这石阶,回头看来时的路,虽说是高了点,却也难不倒他。那台阶下还跟着紫菀和疯道人两人,紫菀比他还不如,坐在台阶上闹脾气,说什么也不愿再爬了。

钟秀继续道:“望花寺是佛门圣地,方丈凝光大师更是得道高僧,眼睛容不得沙子。”

公子青明白了,这小丫头机灵,大概看出什么门道来了,说邀请他看花是假,试探他是人是鬼是真,便装傻说:“这不是好事吗,如此佛门才落得清静,为何要怕。”

钟秀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时,二人登顶,只见层层槐花深处,一座罕见的洁白古刹印入眼帘,那山门上挂了块匾,黑底描金,龙飞凤舞写着“望花寺”三个大字,很是醒目。两边柱子楹联:

十二辰香云渺渺,看取法相庄严

三千界花雨毵毵,悟得禅心自在

穿过山门,迎面是块方形莲池,围着一圈栏杆,莲池内莲叶抽展,一只大王八趴在石头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钟秀上前去,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丢了一枚铜钱进去,叮一声,铜币落到莲叶边上,抖了一下滑进两边莲叶中间的缝隙,沉了下去。莲池后即是层层宝殿,供奉诸天神佛,每日都有信徒供奉鲜花香火,还真如它山门楹联写的“十二辰香云渺渺”。

公子青不信神佛,跟在钟秀身后,也不拜,只是举头看着那些天王金刚,一个个瞠目喇嘴,好不威风。

“施主……施主,来。”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公子青看去,一个慈祥的老和尚在殿外向他招手。钟秀拜完菩萨,抬头看去,却不见公子青。

此时公子青被那老和尚引至禅房,举头打量,只见这禅房屋中陈设简朴,事物陈旧,只窗外一株白槐点缀装饰。小沙弥泡了壶茶来,又拿出一套瓷杯招待。

老和尚示意沙弥退下,看向公子青,笑眯眯地说道:“施主非是尘中磨镜人,何故又落尘网中?”

公子青收回目光,疑惑道:“**凡胎,大师怎说不是尘中人?”

老和尚微笑:“心是主人身是客,施主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公子青听出他言下之意,目光移向桌上瓷杯,装傻笑道:“在下愚钝,不懂大师的意思。”

“明明明月是前身,照彻大千清似水,施主还是快快归去为好。”

公子青把玩着瓷杯,说道:“我心向红尘,所归之处就是红尘,又有何不可?”“这不是施主的机缘,强求不来。”“强求又怎样?”“伤人自伤。”

公子青戏谑道:“不在乎别人伤不伤心,亦无所谓自己如何,又谈何自伤?”

“世界杂染轮回,百千万劫,不能穷尽,欲颠倒故,和合滋成八万四千横竖乱想。施主如今尚且清净,又何必招惹尘埃。”

老和尚说得情真意切,公子青不收轻浮之态,挑眉道:“过去是明月是大千微尘是我的事,什么机缘,什么命运天意,真的到来时再说。大师出家人六根清净,何必干预他人因果,为自己添一份烦恼。”

话已至此,他既然选择一意孤行,老和尚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公子青与钟秀回去时,见到还坐在地上的紫菀和疯道人,笑道:“望花寺是佛门圣地,凝光大师得道高僧眼睛容不得沙子,邪魔外道止步于此,善哉。”

“臭道士,他是不是在骂我们?”紫菀问。

疯道人不置可否。

紫菀像被踩着尾巴炸毛似的猫儿,跳起来骂道:“要说邪魔外道,谁比得过你!那才是真真的臭不要脸、哄骗姑娘、说话不算话的大魔头、大坏蛋,超级无敌大混蛋!”

路过的香客惊诧地向她看去,捂着嘴窃笑。

从山上下来时,已是傍晚,沿江而行,山寺钟声响彻云霄,二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往望花河对岸看去。

钟秀想起过去与薛止踏春,不禁笑道:“小福哥身体不好,却能从这里游到江心,比那些男孩还厉害。但他一直都在逞强,不想别人因为他身体不好看不起他,也害怕张大娘担心他。真好啊,那么好的人,老天都喜欢,早早地把他招了去。”

公子青点头道:“的确可惜。”

听到他不再装薛止,心底唯一的希望也就此熄灭了,钟秀忍不住落泪,哽咽道:“见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你不是小福哥,可是,可是……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了。薛伯张大娘,还有薛樊大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不要伤害他们。”

“嗯,不会的。”

钟秀扑到他怀中嚎啕大哭,那些懵懂的情谊,随着那个很好的少年的离去,终究是彻底断绝了。

哭过后,钟秀准备送公子青回去,公子青抬头看天色暗暗,似乎是要下雨,便让她先回去,不必相送。钟秀走了几步,又跑回来,将一只草编的蝴蝶塞进他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生前身后投怀送抱的人无计其数,真不知道都看上你什么?”紫菀与疯道人从岸边的柳树后绕出来,疑惑地说。

“那你呢,公子青是怎样的人,你又为何跟着公子青?”公子青反问。

紫菀掰着手指认真数了数:“老不死的怪物、厚脸皮的自恋狂、坏心眼的骗子……”

公子青打断她说:“该走了。”

紫菀停下来,问道:“去哪儿?”

公子青道:“当然是去云顶买茶。”

“买茶买茶,就记得你那破茶!”紫菀忿忿地捶他:“要是去了苍州还想不起来,我就拿你试药!”

“医者仁心呢?”“那种东西谁爱要谁要去。”

走到半途,雨滴砸落在地碎作一地白珠,转眼之间大雨倾盆,人潮如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往街两边的檐下走。马蹄声乍响,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马匹嘶鸣,公子青被人向前一推,冲到街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听人叫道小心,回头看去,两盏琉璃风灯在雨中摇晃,灯影里通体乌黑的马车撕裂雨幕疾驰而来,顷刻间,四匹漆黑如影的骏马在头顶高抬铁蹄,马鬃间的汗酸味席面而来。

众人惊呼,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影如离弦之箭掠过街心,眨眼间铁蹄踏在青石板上,车轮碾碎一地雨,裹挟着碎玉般的雨沫,朝着江城东北方向去了。

公子青一头撞在街边摊档的硬木板上,眼前金星乱迸,醒过神眼前一片青色,犹带云顶白茶的清香。抬头看去,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少年一手搂着他,一手捂住同样撞在木板上的脑袋,望着马车飞驰的方向,扶他站起来,一声不吭消失在人群中。

紫菀和疯道人挤过来,他们方才被人挤到檐下,也看到这万分惊险的一幕,都没法脱身去救他,急得捏了一把汗。紫菀赶快检查公子青有没有受伤,所幸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便听他问:“玄冰是什么?”

方才跌倒时,他恍惚看见车帘翻飞间漏出的暗金腰牌,深深錾刻“玄冰”二字。

“玄冰?”紫菀脸色微变:“我说那马车眼熟,不就是晏婴那老东西的影驹,怎会出现在江城?”

“也许是跟着你来的,公子青失踪,婆娑界群龙无首,曾经受制于公子青的魔头不会善罢甘休。”疯道人道:“我没把握对付玄冰阁,我看灵清门的追去了,趁着他们纠缠,我们快走。”

紫菀点头,正要离开,那薛樊撑着柄伞急匆匆赶来,一脸担忧地对公子青说:“小福,大哥接你来了,没淋湿吧?”

公子青沉默片刻,想起老和尚告诫的,无奈苦笑,果然是红尘苦海,万般不由人。

他接过薛樊递过来的伞,故作轻松道:“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薛樊转忧为喜,与他并肩回家,问他今日到寺里去有没有好好许愿,有没有见到凝光大师。二人在雨中远去的背影,真好似兄弟一般。

明明明月是前身,照彻大千清似水。——《临江仙》陈曾寿

世界杂染轮回,百千万劫,不能穷尽,欲颠倒故,和合滋成八万四千横竖乱想。——《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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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伤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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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侯
连载中树下听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