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刺史府的时候，陆明特意带上了罗掌柜。毕竟他只是个临时代班的东家，说到和那些官员同行打交道，还得靠罗掌柜这种有经验的人。
今日的会议是由司户牵头的。杭州的司户姓钱，如今五十出头了。
司户这个位置，负责的是户部下属的工作，因为常跟钱打交道，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油水的。
在他现在这个年纪，做到州司户的位置，再往上基本也不太可能了，所以他只想在任上太太平平的养养老。
遇到今年这样的天灾，他也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朝廷会这么冷漠。
修堤坝，建村庄，安顿流民，哪样不要花钱？朝廷拨下来的钱，连一点面子情都称不上。到头来，还要征收苛捐杂税，交上去的倒比拨下来的要多。
“本官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召集各位老板来商量一下。”钱司户觉得头发都要愁白了。
“还商量什么，不就是要钱吗？没钱。”杭州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周老板没好气地说。
“大人啊，今年这情况你也知道的，我们能自保已经不易了，哪还有钱啊！”唐钰他爹唐老板，哭丧着脸应和着。他是城中首富，这种事，第一个肯定要拿他开刀的。
“唉，唐老板说笑了，听说你先前还捐了三十万两赈灾啊！”药铺曹老板嗤笑道。
说到这个，唐老板就看了一眼陆明。他就那样端着茶坐在角落，仿佛局外人似的，看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是啊是啊，我都捐了三十万两了，实在拿不出钱了。”唐老板黑着脸应和着。
“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刚卖了十万石粮食。按照现在城中的粮价，也有十几万两了吧！”周老板还不肯放过他，又说道。
“周老板怕是属兔子的吧！你耳朵倒是长。”唐老板白了他一眼，顺带又白了陆明一眼，都是这王八蛋搞出来的。
钱司户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几人的话：“好了好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不管如何，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陆大人已经给朝廷上过折子了，今年的情况确实不好，朝廷也知道，但该交的还是要交的，本官算了一下，如今还缺一百二十万两，你们看怎么办吧？”
话一出口，在座的人都静默了。开玩笑，现在谁开口，谁就是出头鸟了。
钱司户也是常跟这些商家打交道的，知道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了，心里虽然发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陆明身上。
陆明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的手里正端着茶，想了想，将茶碗放回了桌上，大概是茶有些烫，放到桌上时，陆明没拿住，茶碗盖没放好，从杯子上滑落了。
茶碗盖突然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一下子打破了厅内诡异的气氛。
“哎呀，打碎了！”陆明有些抱歉地看向钱司户。
钱司户看到了他的动作，还关心地问：“公子可有烫到？”
“没有没有，倒是可惜了这个前朝御窑的杯子，坏了一个，这一套就没用了吧，不知道我得赔多少钱。”陆明端起桌上的杯子看了看。
在座的人倒吸一口气，齐齐看向自己手边的杯子。前朝御窑？这不是路边一两银子可以买两套的普通茶杯吗？
钱司户一开始也是一愣，后来见陆明朝他眨了眨眼，顿时福至心灵，沉下脸说：“公子说笑了，这哪是前朝御窑……”
众人听到他的话，刚松了一口气，结果钱司户就说道：“这分明是前朝洪庆窑的莲花瓷。”
众人又倒吸了一口气，低头去看杯子。白底泛着青，侧面画着青蓝色的莲花。乍看倒是有些像钱司户说的洪庆窑莲花瓷。
但在场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不会将这个满大街都买的到的杯子与洪庆窑莲花瓷相提并论啊！
前朝洪庆窑是比御窑产量更少的名窑，莲花瓷更是其中的极品，就算是前朝皇宫里都没有几套莲花瓷茶具。
洪庆窑的茶具能存世至今的，别说是一套，就算是单个茶碗，都能抵千金了，是真的千两黄金。
“哎呀，那怎么办啊？”陆明露出震惊地表情。
唐老板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这反应未免有些假了。
“公子，摔坏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要赔的……”罗掌柜适时地递上一句话。
陆明点了点头，转头问罗掌柜：“我们账面上还有多少钱？”
罗掌柜想了想，说道：“统共不足百万两。”
陆明哦了一声，然后看向钱司户：“不知道三十万两够不够。”
钱司户瞬间两眼开始放光，拼命点头：“够了够了！”
“陆公子，好大的手笔啊！”唐老板皱了皱眉。
“唐老板难道不识货？这可是前朝洪庆窑的杯子，普通的洪庆瓷杯都要千金了，这极品的莲花瓷，三十万两不算多了吧！”
“陆公子，你们家的钱怕是大风刮来的吧。”曹老板似笑非笑的说。
别说这不是真的洪庆莲花瓷，就算是真的，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三十万两都可以买一个窑厂了，这分明是钱司户和陆明串通做戏。
周老板也看出两人在搞什么了，轻哼了一声：“陆公子，做戏为何不做全套，你们钱庄有钱，不妨出个一百万两，剩下的二十万两，我们几家想法子凑一凑，也算过去了。”
陆明露出一个讥讽地笑容：“周老板说笑了，我要是把全部家底拿出来，我那些伙计你帮我养？”
周老板哼了一声。
钱司户又轻咳了两声：“既然陆公子赔了这个杯子，那就算了。其他各位老板……”
曹老板打断了钱司户的话，抢着说：“大人，草民出生贫寒，用不惯这么金贵的杯子，给草民换一个普通的吧！”
开玩笑，这要是让他们一人买一个杯子，怎么受得了？
钱司户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又看向陆明。
陆明低着头没有看他。钱司户只好让人把杯子都撤下去，重新上茶。
几人又东拉西扯的聊了几句，那些老板死活不肯松口，眼看重新上的茶也喝的差不多了，钱司户只要到了三十万两，离目标还差一大段差距。
曹老板看了看天色，突然说道：“哎呀，今日感谢大人的招待了，天色不早了，草民还要回去陪家人用晚膳，先告辞了。”
其余几个老板也纷纷应和，找了借口，打算走了。
“天黑了，是该回去了。”陆明放下手里的茶杯，朝罗掌柜招招手。
罗掌柜倾身上前，做倾听状。
陆明笑了笑，指着桌上的杯子说：“走之前，记得把茶钱付了。这‘天山藏珍’可是稀世难求的好茶，喝一口抵千金啊！”
众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全都僵在了当场，唯独钱司户脸上露出了笑容。
“对对对，公子不愧是行家，喝一口就知道是‘天山藏珍’，这一杯也就万金吧！”
众人在心里把陆明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你他妈是真的家里有银矿吗？把银子当石子的人他们真是第一次见了。
“大人莫要说笑了，您要是真拿的出‘天山藏珍’，何必还要跟我们要钱，拿去换个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周老板咬着牙说道。
“周老板这话就不对了，大人拿什么茶待客，那是他客气，但是他客气，我们不能不客气啊！茶馆喝茶都要付茶钱，何况这里可是刺史府，刺史府的茶能随便喝吗？”陆明冷笑了一声。
“闲雅钱庄家大业大，看不上这几十万两银子，我们小本经营，账面上可拿不出这些钱。”周老板像是打定了主意，今天一文钱都不拿了。
其他人也跟着应和，就是一毛不拔。
陆明知道他们的心思，又说道：“其实吧，让我拿出那么多钱，我都压力也很大，但是谁叫我们家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呢！除了银子，也没别的了……”
众人听到这个无奈又欠揍的话，顿时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哎呀，曹老板，你别生气啊。我们家就是开钱庄的，不像你们家开药铺，没钱了还能拿药材抵债，周老板家开绸缎庄，有成衣布料，唐老板就不用说了，是吧！”陆明朝唐老板眨了眨眼，气得唐老板差点眼一闭就晕过去了。
钱司户细细咀嚼了一遍陆明的话，突然让人关上了大门，说道：“陆公子说的有理，如今城中流民众多，各种物资都是紧缺的，若是你们手头上暂时没有那么多现银，就拿货来抵。按照一杯茶十万两来算。”
众人心中一凛，知道今天是入了套了，要是不出点血，怕是都要扣在这里，回不去了，顿时都用吃人的眼光看向陆明。
偏偏陆明又让人上了一杯茶，非常淡定地喝着，对上他们杀人的目光，他还能微微一笑。
几个老板合计了一下，最后一共凑出了七十万两银子的物资，钱司户这才打开门，放众人离开。
陆明走在最后面，等他要跨出大门的时候，被后面的钱司户叫住了。
“公子留步。”
陆明收起了刚才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看向钱司户。
“公子，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了，只是这七十万……”钱司户有些为难，说到底，朝廷要的是银子，总不能真拿布啊米啊去抵钱吧！
“回头我会让罗掌柜把一百二十万两补上，那七十万的物资，你交给……方师爷吧！让他安排下去，天马上要转凉了，流民要过冬，耽误不得。”
钱司户顿时愣在了当场，然后看着陆明消瘦的背影离开了刺史府。
以前他与陆明相处不多，只是听过陆明的很多事，有好的，有坏的，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现，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竟然如此的顶天立地，令人敬佩。
等一出了刺史府，罗掌柜就要哭了，刚才在里头为了给陆明撑面子，才顺着他的话说，他们家账面上的银子确实不多了，这一下再拿出一百二十万两，回头他们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公子，您刚才是开玩笑的吧！”
陆明的脸也垮了下来，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话找你们东家说去，他拿的主意，我管不着。”
“公子……这……”罗掌柜看着陆明潇洒远去的背影，头发都要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