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陆泽不知何时醒了，披着一件衣服从床上坐了起来，语气坚定地看着众人。
众人闻言又是议论纷纷，这是五十步笑百步的选择，但也是目前看来损失最小的方法。
“唉，你们说来说去，炸山啊！这事是好做的吗？”薛司马皱眉看着面前的一群文官。这些人就是整天想这想那的，然后一拍脑袋就让他们这群武人卖命。
陆明隔着人群，看向床上的陆泽。他之前没仔细看，陆泽的鬓边似乎有了几缕白发，他还不到四十岁，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他似乎老了很多。
陆泽咳嗽了两声，要从床上下来。方师爷忙上前去搀扶他。他走到了墙边，认真的看着那张地图，然后将村长找来，问了一下地图上标着的那些地方的地形。
村长看着地图，想了想，说道：“大人，我儿子常在山上采草药，对附近的地形比较熟悉，有问题都可以问他。”
陆泽又叫来了村长的儿子，跟他确认了一下环境。一共五个点，除了其中一个比较危险，其余几个问题都不大。
“如果炸了这个地方，会有什么危险？”陆明又问了一句。
村长的儿子长得斯斯文文的，不像是农户，倒像是一个读书人，他说话也很有条理，把他的顾虑都说了一遍。
这个点就在桃花村的上游川原，离大坝不远，炸山会有一定的震动，大坝本就有些开裂，如果动静太大，很可能会溃堤，到时候就白搭了。
陆明沉默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脸上。大雨不等人，没有充足的时间让陆明来仔细思考。他拿起笔，在川原那个点的再上游一点的位置，画了两个圈。“改成这里呢？”
村长的儿子眯着眼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倒是可以，就是那里山高林深，如今外头下着大雨，要想上去，怕是还要两三天。”
陆泽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咬牙对薛司马说：“你去挑一些好手来。尽快安排他们过去。”
薛司马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然后叫上了村长的儿子：“你跟我一起去，把地形交代一下。”
陆泽又交代了剩下的人几句，让他们一一去安排好自己的工作。等屋里的人都慢慢走光了。陆明也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陆泽看到陆明默不作声地要走，皱眉叫住了他。
陆明停下了脚，却没有转身，站在门边，背对着他。“大人还有何事？”
陆泽听到陆明对他的称呼，顿时就火冒三丈，还未开口先咳了起来。
陆明听他咳了很久都没停下来，心里不知是担心还是气恼，不冷不热地说道：“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
“滚！你给我滚！”陆泽指着大门口的背影大吼道。
陆明咬了咬嘴唇，眼眶憋的通红，他抬脚跨出了大门，一转头，就看到了门边的柳随风。
柳随风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陆明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看着柳随风。“随风！”
柳随风揽着他的肩，走进了雨里，语气轻柔地哄着：“阿清，你都多大了，还要撒娇吗？”
陆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柳随风轻轻笑了起来。然后陆明脸上的阴霾也渐渐散去了。
陆泽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眼睛也有些湿润，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面前的地图。
尽管薛司马的动作已经很快了，连夜点齐了所需要的六组人，天不亮就让人上路了，但是堤坝的情况却比他们预计的坏的更快。
不过一夜的时间，桃花村的积水又上涨了两寸。
陆明早上醒来时，站在窗口看着屋外倾盆的大雨，心里是浓浓的担忧。
柳随风来敲他的房门，见他傻傻地站在窗口，就上前将他拉回了床边。
“不要担心，你的计划没问题的，再撑个三四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明其实心里也没底，这个计划，看似很好，但是也没经过反复推敲，若是一切顺利则罢，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怕是根本来不及补救。
他环上了柳随风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腹部，轻轻拿头顶着柳随风的肚子。有些无助地喊了一声：“随风……”
“我在！”一如往昔般，沉稳而温柔的声音，像是带着巨大的能量。
炸山的人离开两天后，天空中陆续腾起了几个信号烟花。这是出发前，他们约定的暗号，炸山的人到达了指定的地点后，就会放出一个烟花，示意他们已做好了准备。等六个点位的人都到达后，会从最上游的川原开始，炸掉指定的山体。
按照路程，川原应该是离桃花村最近的点，但是因为山路不好走，所需的时间会比去下游的人多上一倍不止。为了保险期间，那两个点位的人员是由村长亲自陪同前去的。
第三天的时候，堤坝那里突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又多了两个缺口，缺口虽不大，但堤身上的裂缝却多了不少。按照鲁司功的推测，堤坝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最多再一日，就会溃堤。
陆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都揪起来了，一直死死地抓着柳随风的手。
他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柳随风的掌心，掐的他的掌心一片模糊。
“别担心，去川原只要三天，说不定那两组人很快就能到了。”柳随风忽略掉手掌上的疼痛，还能耐心地安慰陆明。
陆明根本听不到柳随风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隔壁屋里，进进出出的衙役身上。
从清晨开始，陆泽就让人盯紧了堤坝的情况，隔半个时辰就让人来汇报。
陆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衙役来来去去，每次来，带来的都是坏消息。他听到有人在劝陆泽先撤离桃花村，万一溃堤，怕是会有性命危险。
陆泽一向是正直无私的，如何会做出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离开桃花村。
陆泽的义正辞严，大义凛然，也被柳随风听进了耳朵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柳随风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阿清……若是到了下午，还没有等到川原那里的信号，你就先跟大白他们离开桃花村，到安全点的地方等候消息。”
陆明猛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慌乱：“你说什么？”
“堤坝随时会垮，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的洪水，你根本躲不了，别让我担心好吗？”柳随风看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地说道。
“可是我爹……”
“我会让他走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他有事的。”柳随风安抚的摸了摸陆明的头。
“那你呢？你不跟我走吗？你要留下来吗？”陆明反手抓住了柳随风的手。
“你先走！”柳随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咻——啪！”一道烟花突然蹿上了空中，看方向，是去川原的人。
陆明眼睛一亮，顿时又燃起来一点希望：“是川原的信号！快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柳随风看了一眼川原的方向，抿着唇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快了，但实际上，溃堤的速度更快。不过半日的时间，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人已经无法在屋子里待着了。但屋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鲁司功去了一趟堤坝，回来后一直摇头。陆泽咬了咬牙，开始安排所有官兵衙役撤离。
柳随风让纪悠悠做好准备，带陆明离开。他私下里去找了陆泽。
“你来做什么？”陆泽看到柳随风来了，脸就沉了下来，语气也不太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人应该尽快离开。”柳随风也不在意陆泽的态度，还是表明了来意。
“本官是朝廷命官，岂能在这个时候贪生怕死。”
“大人应该想想阿清，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成了孤儿了！”
柳随风的话有些轻佻，不太像他本人看上去的冷峻淡漠。
陆泽闻言也愣了一下，侧头打量柳随风，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岂不是正合你意？”
柳随风笑了笑：“大人不是不同意吗？”
“我不同意有用吗？”陆泽负气说道。
柳随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点了点头，确实没什么用。
“大人，事到如今，你心里应该也有了最坏的打算，这件事总有人要来做的，但是你肯定做不了。”
柳随风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认真地看向了陆泽。
“我做不了？难道你做的了？”
柳随风点了点头，“若是你放心，都可以交给我！”
陆泽看着柳随风，静默了一会儿。柳随风的话他听明白了，正因为听明白了，他才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人。
这个人刚及弱冠，年轻的脸上甚至还有未褪尽的青涩。他有太多的身份，他待人也有好几副面孔，让陆泽实在看不透。
“你赶紧带小清离开这里，不要让他涉险。”陆泽背过身，挥了挥手。
“你若不走，阿清也不肯走的，所以……得罪了！”
柳随风的声音突然贴近在了陆泽的耳边，陆泽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后颈顿痛，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柳随风扶住了陆泽，然后将他交给了一直在门外等候的方师爷。
“方先生，麻烦你了。”
方师爷扶着陆泽，眼神复杂地看向柳随风：“堤坝那里我都安排好了，柳公子千万小心。”
柳随风点了点头，目送方师爷带着陆泽上了马车。
桃花村里的官兵都在陆续撤离，此时天色已暗下来了，距离炸山的人出发已经过去了三天半，但最后一组人的信号却迟迟未传来。
陆明知道陆泽已经离开桃花村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随风，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柳随风看了一眼堤坝的方向，眼神渐渐凝重起来。“你跟着他们先离开，我随后就来。”
“随后？”陆明听出了柳随风话里的意思。
柳随风抱住陆明，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听话。”
陆明抓紧了他的衣襟，死死地不肯松开。“不行。”
“我答应过你，此生不会丢下你的，你不信我吗？”柳随风在陆明耳边轻轻地说。
陆明咬着嘴唇，没有回答。片刻后就听柳随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他就觉得颈侧被柳随风吮吻了一下，还不等他呼痛，就感觉颈后钝痛，然后陷入了黑暗中。“随风……”
柳随风抱起陆明，将他放到了马车上。马车上有纪悠悠和两个钱庄的伙计。
“你们直接回杭州去，路上照顾好公子，让他不要冲动，等我回来。”柳随风仔细地交代纪悠悠。
“爷，那你呢？”纪悠悠担心地问。
“我和大白小白会晚一步回去。放心，我会把小白平安带回来的。”柳随风露出一个安抚地微笑。
纪悠悠的脸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爷万事小心。”
柳随风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陆明一眼，放下了车帘。
柳随风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地消失在了雨雾里，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爷，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白威问。
柳随风回过身，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和凝重。
“去堤坝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