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孩子

夜色渐浓,后山的萤火虫越发多了起来,像是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撒在草丛里,忽明忽暗地晃着。

草叶上的露水被灯笼照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混着远处的虫鸣,倒像是山在轻轻哼着调子。

沈书节提着灯笼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画板支在膝头,笔尖沾着墨,正借着灯笼的光勾勒远处的山影。

仆从在一旁替他按着纸角,指尖被夜露浸得发凉,轻声道:“公子,风凉了,要不要加件外衣?方才见周小姐的丫鬟都添了件呢。”

沈书节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簌簌移动,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恰好描出山尖的轮廓:“不用,这月色正好,错过了可惜。”

他的目光掠过纸面,落在不远处的人群里。谢瓷正帮柳玉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柳玉薇耳后别着的白玉簪在灯笼下泛着柔光。

两人的身影被灯笼拉得长长的,落在草地上像幅淡墨画。

那边赵珩还在跟药材商的年轻人较劲,两人的蟋蟀在竹笼里斗得正凶,触须绷得笔直。

“我的赤焰定能赢!”赵珩拍着胸脯,手里的草杆在笼外轻轻敲着,引得周明玥和苏眉蹲在一旁拍手叫好。

苏眉的帕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丫鬟忙捡起来,在灯笼下细细掸着草屑:“小姐仔细些,地上潮。”

张掌柜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手里把玩着个羊脂玉佩,玉上雕着朵缠枝莲,灯笼的光透过玉佩映在他脸上。

明暗交错间看不清张掌柜的神情,只有手指摩挲玉面的沙沙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沈公子画得真好。”柳玉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丫鬟扶着她的胳膊,两人站在沈书节身后看了片刻,柳玉薇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这山影瞧着跟活的一样,连风里的草动都画出来了。”她指尖轻轻点了点画中山腰处的几株松树,墨色浓淡恰好,真像是被风吹得歪了半边。

沈书节放下笔,笑了笑:“柳小姐过奖了,不过是借着月色取个巧。”他把画稿往旁边挪了挪,让夜风吹着墨迹,“这里露水重,你们怎么过来了?苏眉她们不是正追萤火虫吗?”

“苏眉他们追萤火虫跑远了,我懒得动,就过来看看。”谢瓷也跟了过来,目光落在画稿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口的流苏。

她意味深长:“这处景致倒是特别,山下那片林子看着像个人形。”

沈书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画里的山脚下有片黑沉沉的林子,轮廓曲折,枝桠交错处倒真像个蜷缩的人影。

他挑了挑眉,笔尖在画纸边缘轻点:“谢姑娘眼力真好,我也是刚发现。方才还觉得那林子形状古怪,经你一说倒真像了。”

正说着,就见张掌柜的一个随从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竹柄撞在旁边的树干上,发出咚的一声,整个人都站不稳。

“掌柜的!那边……那边草里好像有东西在动!”随从的声音发颤,灯笼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映得他眼睛瞪得溜圆。

张掌柜脸色一沉,手里的玉佩停了停:“慌什么?山里有野兔山鸡也正常,难不成还能跑出老虎来?”

“不是牲畜!”随从急得摆手,声音压得更低。

他面露惊恐:“是……是像个人蹲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灯笼照过去还动了一下……”

这话一出,周围的笑声顿了顿。赵珩第一个来了兴致,把竹笼往身后小厮手里一塞:“在哪儿?我看看!说不定是山里的隐士?”

谢瓷叹了口气,这傻孩子。

众人跟着随从往草地深处走了几步,草叶没到膝盖,走起来沙沙作响。

果然见前面一片茂密的狗尾草丛里,隐约有个黑影缩在那儿,比周围的草高出半截,轮廓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沈书节举起灯笼照过去,光线下能看清那是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衣角沾着些褐色的泥土,黑影似乎被灯光惊到,猛地动了一下,往草里缩得更深了。

“是谁在那儿?”苏眉怯生生地问,声音里带着好奇,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

黑影没应声,反而往草丛深处又缩了缩,草叶哗啦响了一片。周明玥的婆子往前挪了半步,宽大的袖子护在小姐身前,声音透着警惕:“莫不是山里的猎户?或是……迷路的樵夫?”

谢瓷往前走了两步,刚要开口问可是山月居的人,就见那黑影突然站起来,拔腿往林子深处跑。

他脚步踉跄得像只受惊的鹿,草叶被踩得噼里啪啦响。

灯笼光追着照过去,能看清是个半大的孩子,梳着总角,背影瞧着有些眼熟,跑起来时后腰处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什么硬东西。

“是山月居老板家的小子!”婆子突然道,她下午去厨房要热水时见过那孩子添柴。

“就是下午在厨房添柴的那个,脸圆圆的,总爱盯着烤羊腿看。”婆子接着补充。

张掌柜松了口气,眉头却皱得更紧,手里的玉佩又转了起来:“这孩子三更半夜躲在这儿做什么?悄没声的怪吓人的。”

他身后的另一个随从低声接话:“许是偷了家里的东西,在这儿藏着玩?”

赵珩摸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我瞧着他怀里像揣着个木盒子,刚才跑的时候还硌着后背呢。莫不是在捉野味?或是……藏了什么宝贝?”

谢瓷望着林子深处,那孩子的身影早已没了踪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暗处悄悄喘气。

她回头道:“山里夜晚不安全,林子里说不定有蛇虫,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等明天问问老俩口便知,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要紧事。”

沈书节收起画板,小心地把画稿卷起来,仆从连忙递过布套:“也好,萤火虫看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怕是要迷路。方才我见那边的岔路多,黑灯瞎火的容易走散。”

众人转身往回走,赵珩还在念叨那孩子怀里的木盒子,猜是装着鸟蛋还是山里的野果子。

苏眉和周明玥则数着沿途零星飞过的萤火虫,苏眉还捉了一只放在帕子里,隔着布看那点绿光忽明忽暗,笑得像个孩子。

柳玉薇走得慢,婆子扶着她,两人低声说着话,偶尔有萤火虫从她们身边飞过,惊得柳玉薇轻轻“呀”一声。

张掌柜走在后面,手里的玉佩转得飞快,几乎成了道白影。沈书节的仆从无意间回头,见他正望着那片林子出神,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等仆从再回头时,却见张掌柜快步追上前面的随从,低声说了句什么。

随从点点头,往旁边的岔路瞥了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回到山月居时,院门口的灯笼已经亮了,老板娘正站在门槛边张望,手里还攥着块没纳完的鞋底。

见众人回来,她忙迎上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可算回来了!我家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晚饭也没吃,灶上温着的贴饼子都凉透了,四处找不着人。”

“我们在后山见着他了,好像在草丛里躲着,见了我们就跑进林子了,怀里还揣着东西。”谢瓷道。

老板娘愣了愣,随即笑骂道:“这野小子,定是又去掏鸟窝了。前几日还说要给我捉只画眉,回头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说着便转身往厨房去,“我留了热汤,是用山里的菌子炖的,几位要不要再喝点?暖暖身子。”

众人纷纷摆手,各自回了房。谢瓷住的房间临着院子,推开窗就能看见院角的老槐树。

她洗漱完毕,坐在窗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映出沈书节白天画的山景图。

那片像人影的林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枝桠的阴影斜斜地投在纸上,竟比白日里瞧着更逼真了些,像是真有个人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想起山月居小子跑开时的慌张,膝盖处沾着的泥印像是摔过跤,还有张掌柜方才望着林子时的神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笃笃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山里的夜晚,似乎藏着比萤火虫更多的秘密。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院门吱呀作响的声音,门轴转动的咿呀声在夜里拖得很长。

谢瓷挑开窗纱一角,她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见老板家的小子低着头往厨房跑,总角歪了半边,膝盖处的裤子果然破了个洞,沾着新鲜的泥土。

他怀里的东西不知何时没了,后背空荡荡的,跑过灯笼下时,谢瓷瞥见他手腕上红了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长长的,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厨房的灯亮了,隐约传来老板娘低低的训斥声,混着孩子含糊的辩解,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谢瓷放下窗纱,月光落在她脸上,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沈书节画的山景图,张掌柜盯着画里那片林子时,手指曾在桌沿轻轻敲了三下,节奏竟和自己方才敲桌面的声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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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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