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东侧殿里,年仅十九岁的和嫔正抱着微隆的肚子睡得香甜。
而西侧殿的王庶妃却没有那么好的心态了。
她不断催促身边嬷嬷去门外查看天色。
嬷嬷都被她催得有些无奈了,只能苦口相劝,“庶妃,时间还早着呢,眼下阿哥所那边还没下课。您不若先睡一下?”
王庶妃白着脸缓慢摇头,“我睡不着,看不见胤禑,我这心里是翻江倒海一样难受。”
她怀孕之后,脸上再未抹过半点脂粉,眼下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白如纸翼,而眼尾不自然的殷红,很快将老嬷嬷吓了一跳。
老嬷嬷连忙过来搀扶住她,“庶妃,您怎么了?肚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王庶妃知道嬷嬷所说不是小事,当下也敛住心神仔细感受了一番,最后摇头,“没有,我肚子并不疼。”她话音才刚落下,就小小惊呼了一声。
老嬷嬷被她吓得心脏都快要不会跳动了,双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嘴里结结巴巴,“庶、庶妃?”
“没事,我没事,就是刚才孩子踢了我一下,我一时没做好准备。”
老嬷嬷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看了看,忍不住道,“想来是龙胎感受到了庶妃心情焦虑,在提醒庶妃莫要着急呢。”
王庶妃顺着她的话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强逼着自己心神松懈下来。
这一松懈,嘴里不免就有些干渴。
她抬手欲要去拿桌上的蜜水,老嬷嬷连忙阻止她,“庶妃别喝,这蜜水都凉了,老奴叫人再去倒壶热的过来。”
她说完,先把王庶妃扶到铺了好几层软垫的椅子上坐好,才提了桌上冷透的茶壶往承乾宫的小厨房走。
没走多久,就在小厨房中看到一个略有些陌生的背影,手里正在忙碌着什么。
老嬷嬷好奇地抓住一个小宫女问她,“那是谁?”
“是永和宫的四福晋。”小宫女先下意识回答了一句,说完看了看老嬷嬷手里的茶壶,“是要续热水吗?往这边来吧。”
她带着老嬷嬷走到小厨房另外一侧,动作熟练地把老嬷嬷手里的茶壶拎过去,揭开盖子往里看了几眼,“里头还有一些凉的,我直接兑热水进去吧,再放些蜂蜜。”
老嬷嬷胡乱点了点头,“行,温水还方便我家主子喝。”
小宫女又笑了,“奴婢原也是不懂的,后来还是听到四福晋说,蜂蜜得用温温的水化开才行,若是用滚烫的水呀,这蜂蜜里头对人身体好的东西就会给烫没了,喝了也是白喝。”
老嬷嬷听她这番话,露出一个讶异的表情,“还有这种说法?”
宫女点头,“是的呢,是四福晋说的。”
老嬷嬷闻言,回头看了那边忙忙碌碌的四福晋一眼,又问宫女,“那,这位四福晋现在是在做什么?”
宫女一边把蜂蜜倒进温水里,一边拿了根干净的筷子搅拌,听到老嬷嬷的问话头也不抬,“好像是我家娘娘生气了,四福晋正在想法子哄呢。”
老嬷嬷眼睛登时一亮,“那这四福晋能哄好贵妃娘娘吗?”
宫女:“多半是能的。”她把兑了蜂蜜的茶壶重新递到老嬷嬷手里,“已经好了,快拿回去给你们庶妃喝吧。”
老嬷嬷把茶壶接过来,又往四福晋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才扭头往西侧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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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吴婉瑜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她正专心致志的在给佟贵妃做古代版清补凉呢。
她先命人取了冰块,将之磨成细细碎碎的沙冰样式,装入约有两个巴掌并在一起大的琉璃碗里,然后往上淋了些牛乳和蜂蜜,清补凉的底也就做好了。
刚好承乾宫的小厨房常备着各类甜汤所需的材料,都是半成品,吴婉瑜便每样要了一些,着人煮熟以后,先用冰凉的井水过一遍,再用凉白开洗一遍,才一点点往琉璃碗上盖:绿豆、红豆、山药泥、 木薯粉团子、玫瑰蜜、莲子薏米,再弄些捣碎的花生杏仁干什么的……
几乎是把能想到的都放进去了,然而吴婉瑜看着还不是很满意,于是又问宛欢,“有没有什么水果能摆上去的?”
宛欢想了想,“有龙眼,葡萄,西瓜……”她念了几样,又问,“还有些果脯能不能放进去?”
吴婉瑜:“果脯?哪些?”
宛欢,“葡萄干,杏干什么的。”
吴婉瑜闻言连连点头,“要的要的,都拿一些来,但是不要太多。”
“还有西瓜要切成小块,把籽儿剔了再进去,免得你家娘娘吃起来不方便。”
之后的就不用吴婉瑜再动手了,承乾宫的宫人们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能干。为了防止琉璃碗里的沙冰化得太快,居然还有小太监机智地拿来一个黄铜质地的大盆,里头堆满了沙冰。
小太监问她:“福晋,要是把琉璃碗放在这些冰上,碗里的那些沙冰会不会化得慢一些?”
吴婉瑜点头,“自然会。”
于是几人小心翼翼地又把琉璃碗挪到黄铜盆里去了,还有人细心地先把琉璃碗盖给盖上,免得里面的冷气跑了。
再回到贵妃的寝殿门口,时间不过刚刚过去十来分钟。
令吴婉瑜再一次感慨,封建社会就是这一点便利,不论她要做什么,都会有数不清的人手帮忙,她几乎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
但这也是相对的,若吴婉瑜今日穿成的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她便不会这么想了。估计只会抱怨,封建社会养出来的贵族,个个都是巨婴,皇帝还是里头最巨的那一个!
吴婉瑜也只肤浅地感慨到这里,然后抬手敲了敲贵妃的寝殿房门,“叩叩叩”。
声音回荡在殿内,久久坐在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佟贵妃沉着玉脸整理了一下旗装上的褶皱,才扬声回答,“进来吧。”
她原以为吴婉瑜已经走了,此时过来的人,不是和嫔就是王庶妃,却没想过吴婉瑜居然会去而复返,当下就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随后,她眼尾还敏锐地察觉到,跟在吴婉瑜身后的宫人们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佟贵妃霎时沉默下来。
“儿臣见过贵妃娘娘。”吴婉瑜对着她又服了服身子,然后不等佟贵妃反应过来就自个儿直起了身子,“娘娘您瞧,儿臣给您准备了什么?”
佟贵妃好奇地下了塌,走到桌边,看着那个黄铜质地的大盆,“这是……锅子?你要吃锅子?”
“大夏天的……也不是不行。但是今儿赏花宴,时间上来不及吧?再一个吃完锅子身上都是味道,叫人闻见了也不好。”
吴婉瑜安静听着她嘴里无限纵容的话,心里忽然一暖。
她便也大胆地伸手拉住佟贵妃,把她按在椅子上坐好,“不是锅子,是儿臣特地给娘娘做的,您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佟贵妃摇了摇头,“猜不出来,你快打开给本宫看看吧。”
吴婉瑜冲宛欢眨了眨眼睛示意一下。
宛欢心领神会地上前,掀开黄铜盖子,只见里头烟雾萦绕,好不容易冷气散去一些了,佟贵妃定睛一瞧,发现一片皑皑白雪之中,还有个苍翠欲滴之色的琉璃碗。
这些也不用宛欢如何动手了,贵妃自己伸手就把琉璃盖打开,露出下面铺了满满厚厚一层的清补凉。
宛欢看贵妃愣住,忙不迭把黄铜盖子交到另一个人手里,上前把琉璃碗捧出来,又塞了把勺子进贵妃手里,“娘娘快尝尝,福晋为了给你做这道‘清补凉’,可是煞费了苦心呢。”
宛欢的用词,说得吴婉瑜有些脸红,喉间也微微发痒,像是极不好意思一般。
她轻咳了两下,才小声道,“只是听宛欢说起,娘娘每到炎炎暑日就会苦夏得吃不好也喝不好,儿臣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来。”
“具体的方子也不用如何写了,宛欢她们都是看着儿臣如何做的,等来日娘娘想吃了,随时叫她们做了就行。”
佟贵妃听完她们两人的话,久久没有反应。
惊得吴婉瑜和宛欢又对视了一眼,宛欢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福晋怎么回事?这招不好用?
吴婉瑜则是回她一个代表了“我怎么知道”的白眼。
然后两人又同时低下头去看佟贵妃的反应。
就见佟贵妃捏着白玉勺子,两眼无神地一直盯着那个琉璃碗。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琉璃碗里的冰都快化了,才听见佟贵妃幽幽地声音响起,“这么多,本宫如何吃得完?”
吴婉瑜这时候才倏地松出一口气,直接落座到佟贵妃身边,“叫人拿两个小碗,儿臣陪娘娘吃就是了。”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贵妃手里的勺子,结果猝不及防被贵妃轻轻一巴掌拍到手背上,“你的心意本宫领了,只是这冰碗,本宫不能吃,你也不能吃。”
吴婉瑜大惊失色,“为何?”说完又道,“不对,这不是普通的冰碗,这是清补凉。”
佟贵妃斜睨她一眼,“不就是比冰碗还大一号的冰碗么?”
她说完,又给吴婉瑜解释,“冰碗这东西,太寒,既伤身又伤胃,你日后也少吃一些。”
“再者,本宫现在还在喝药呢。”
“娘娘!”宛欢惊呼了一声,“您还在喝那药呢?”
这里面像是有什么吴婉瑜不知道的缘故,她不由得好奇发问,“什么药?”
宛欢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一般,只顾抖着唇瓣,“娘娘,石太医都说了,那药对您无用。”
“本宫知道那药无用,可它能安本宫的心。”佟贵妃重重放下手里的勺子,眉眼冷冽,直直盯着宛欢。
宛欢……宛欢便只能把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着上前作势要收走那个琉璃碗。
吴婉瑜忙伸手挡了挡,“娘娘,这是儿臣辛苦做的,您便是尝一口也不肯吗?”
佟贵妃叹口气,也过来拉她,“听话,这些寒凉之物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吃这些吃得多了,容易伤及身子,日后就再难有孕了。”
吴婉瑜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些信息,“所以娘娘喝的是养胎的药?或者说是促孕一类的药?”
“娘娘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佟贵妃示意宛欢把东西收走,拿下去给宫人们分了。
等宛欢走后,她才拉了吴婉瑜的手,缓缓走寝殿里的榻上,两人分坐一边。
“娘娘还没说呢,您在喝什么药?”吴婉瑜心里实在是好奇,只能继续又问了一遍。
佟贵妃似才刚回神一般,“是本宫姐姐,也就是先孝懿皇后着人送给本宫的药方子。”
“二十七年的时候,姐姐就知道她身子要不好了,也知道家族里定会再送个佟家女入宫,所以提前送了方子出来,命本宫好好调养身体,以期能早日生下带有佟家血脉的孩子。”
“然而她却不知,本宫小时候因为调皮,曾掉下过寒潭,那时候起,家里人就知道本宫此生怕是再难有孕了。”
佟贵妃的声音里夹带着深深的惆帐。
吴婉瑜听完也有些沉默。
然而佟贵妃却快速收拾好了心情,“适才本宫说的那几句话,你定要牢牢记住,那些寒凉之物……”
“儿臣知道,可是娘娘,儿臣已经有弘晖了。”
佟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出食指点了点吴婉瑜的脑袋,“本宫知晓你疼爱弘晖,可有时候女人在后院的地位看的恰恰就是这子女的数量。”
“你瞧荣妃,她虽在四妃中敬陪末座,可单凭她生育过的皇嗣数量来算,宫里谁人敢慢待于她?便是万岁爷对她也总是客客气气的!还有你额娘德妃,你真当她是什么天仙般的人物,能迷得万岁爷什么都不顾了?不也是因为她诞育过好几个皇嗣吗?”
吴婉瑜对这类话题有些接受不能,便沉默着没吱声,脸上表情也不甚柔和,佟贵妃一瞧就知道她心里是不服气的。
当下也生起了气来,没再开口。
两人面对面静坐半晌,最后还是宛欢战战兢兢过来敲了门,“娘娘,还有两刻钟左右便要出发了。”
“刚好王庶妃着人来求见,您可要见一见她?”
佟贵妃听到王庶妃的名字,先是想到她的肚子,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而后又遗憾地看了看吴婉瑜的,直把吴婉瑜瞧得莫名其妙了以后,才出声回应,“请她进来吧。”
说完又低声询问吴婉瑜,“你可要回避?”
吴婉瑜摇摇头,“不用了。”
佟贵妃便也歇了,两人收拾过后又来到正殿接见王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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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庶妃拖着个大肚子,略微有些吃力地端坐在椅子上,瞧见佟贵妃和吴婉瑜携手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然后就被佟贵妃心有余悸地按住了,“你身子不便,无需多礼。”
王庶妃娇柔的脸上满是不好意思,“这怎么使得,礼不可废……”
“本宫说了无需多礼便是无需多礼,王庶妃若是想行礼的话,不妨等你生产过后,再来承乾宫行个够?”佟贵妃十分高贵冷艳地怼了一句,成功令王庶妃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她才在上首位置坐下,微微扬了扬手臂,“说罢,今日过来寻本宫是为何事?”
王庶妃撵着帕子,心中惴惴,额上汗水如珠豆般一颗颗坠下,瞧得吴婉瑜在一旁有些心惊肉跳的,于是忍不住开口,“庶妃娘娘看着脸上不太好,可需要请太医过来给您看看?”
王庶妃到底是她长辈,虽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妃,但架不住她如今已是嫔位待遇,故而吴婉瑜委婉地在“庶妃”二字后面加个“娘娘”也并不算逾矩。
王庶妃听了吴婉瑜的话,心中不知为何突然镇定了不少。
她感激地看了吴婉瑜一眼,“奴婢肚子无碍,牢四福晋关心了。”
说完才转向佟贵妃,“贵妃娘娘,您可记得您上个月曾派人与奴婢说过十五阿哥生病的事?”
佟贵妃愣了愣,“本宫何时派人去你那边了?”
王庶妃心里重重“咯噔”一下,不期然竟是叫嬷嬷说中了。
她努力忍着满心惶恐,但嘴里还是忍不住结巴起来,“就是,五月十三、您派人…对了,娘娘宫里可有一个叫做鹊喜的宫女?”
佟贵妃眼神不由得看向宛欢,宛欢思索了一番,“之前是有的,但是她三月份的时候,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被遣送回内务府去了。”
佟贵妃闻言,蹙着眉,眼眸越发深邃,“三月份?五月十三?”
她喃喃念了一句,然后果断吩咐宛欢,“你现在就去一趟内务府,把这个宫女押回承乾宫来。”
“至于你,会写字么?”她指了指王庶妃。
王庶妃点头,“奴婢会。”
“本宫之前还以为你是过来赴宴的,却不想你是为了十五阿哥而来。估计你也没什么心情去钦安殿,不若就在这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下来吧。”
王庶妃手里的帕子又一下攥紧,聪慧如她,哪里还不知晓自己之前叫人耍了?
一时间心里又惧又恨,听说贵妃要留自己在承乾宫,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可随后还是忍不住问,“那十五阿哥……”
佟贵妃睨她一眼,“本宫会叫人去把十五阿哥请来。”说完看着王庶妃脸上苍白一片,终是不太忍心,于是又让自己宫里的人去请了两个太医在承乾宫候着,免得王庶妃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她交代完以后,扭头又去询问吴婉瑜,“你是随本宫一起过去还是……”
吴婉瑜想都不想,屈膝差点就给她跪了,“儿臣先行离去,娘娘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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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安殿那边,福晋命妇们如流水一般入席,想必此时过去也是乱糟糟一片,吴婉瑜便打算慢悠悠地走,赶在佟贵妃的轿撵之前抵达钦安殿就行。
谁料才刚走到御花园不久,就闻得背后有一阵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响起。
她连忙拉着宫女们躲进草丛中,免得被人看出踪迹,回头再说给德妃听,她就不好解释了。
吴婉瑜就这么躲在草丛里,看见惠妃的轿撵从自己眼前过去,暗自咂舌,“这……惠妃娘娘一向都是压轴来?”
白蝶点了点头,“惠妃娘娘一向如此,除非宴席上有皇太后娘娘出场。”
而有皇太后出场的地方,一般都是佟贵妃压轴。
所以惠妃这“妃位第一人”的自我定位也确实很准……
吴婉瑜正出神想着有关惠妃的事情,却忽然感觉自己脚边有什么东西在扯着自己的裙摆。
她回过神来,以为是有什么小动物躲在草丛里,于是连忙跳出草丛,回头看见扯着自己裙摆的“那东西”时,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抬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