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婉瑜回到正殿之时,德妃已经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见她进来,冷着脸指了指床尾摆着的一把灵芝纹紫檀背椅,道了声,“坐。”
吴婉瑜便从善如流坐下了,随后又有宫女提了水壶过来,慢慢将热水倒入她手边的青花瓷茶盏里,茶叶舒展,香味弥漫。
吴婉瑜敛着眼皮,静静盯着茶盏中,澄黄色的茶叶在透着清香的茶水里浮浮沉沉。
那边德妃却也不催她,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捻了串透着檀香的佛珠,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
宫女上完茶后,很快就退出去了,连带着把正殿的大门带上。
沉闷的“嘭”响传入吴婉瑜耳中,一下打乱她的思路,气息也难免滞了一滞。
然后就听得床上德妃缓缓开口:“尝尝这茶如何?”
吴婉瑜无言伸手摸了摸茶盏外壁,见不甚滚烫,这才端起来浅呷了一口,淡雅的茶香就这么从她唇齿间流淌而过,胃里一暖,很快通向四肢百骸。
吴婉瑜放下茶盏,先用帕子抹了抹唇角,才道,“尚可。”
“比之贵妃宫里的如何?”德妃又问了一句。
吴婉瑜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就知道,贵妃才是这几日德妃难得不正常的根源。
她沉吟了一会儿,像是羞于开口一般,声音柔柔弱弱,“贵妃娘娘宫里泡的是六安茶,额娘这边上的也是六安茶,又有何可做比较的呢?”
然而德妃做出一副势必要她给个痛快话的架势来,“茶虽一样,但泡茶所用的水,以及泡茶的手法不同,泡出来的茶口感也是不一眼的,你难道就没喝出来?”
“儿臣喝不出来,只觉得都差不多。”吴婉瑜摇了摇头,笑容恳切,目光真诚。
德妃抿了抿唇,面上看不出欢喜。半晌,说道:“那你更青睐于哪边呢?”
吴婉瑜:“……”
她来之前,绝对没想过德妃会突然提起佟贵妃,还非要她在承乾宫和永和宫之间做出选择。
这……谁选得出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能都要吗?
吴婉瑜心知不能随口敷衍,她要说了承乾宫的茶水好,德妃势必会不开心,假以时日更会人前人后的给她脸色看;而说了永和宫好呢,又担心德妃会跑到佟贵妃面前去嘚瑟什么,亦或者挑拨离间什么,到时候佟贵妃这根后宫最粗的金大腿只怕就不愿意给她抱了。
而至于一碗水端平嘛……
吴婉瑜小心觑了觑德妃脸上认真的神色。
很有自知之明,她今日要是说了都好,只怕这话题一时半会儿就难以结束了,说不得会一直讨论到两个孩子醒来,那她今儿专程来一趟的目的也就白瞎了。
吴婉瑜只能轻咳两声,同时脑子飞快转动,最后决定两边都打上几个大板。
“贵妃娘娘那边泡茶手法简单粗暴了一些,但所用器具极好,从茶壶到茶盏,连托盘都是一整套的青花仙鹤纹。”
“额娘这边所用的茶盏虽只是简单的甜白釉,但是宫女泡茶功夫了得,茶香淡雅悠长,茶水透亮澄澈,饮下后口齿生香,叫人念念不忘。”
为了这一句“念念不忘”,吴婉瑜还特地重新把手边的茶盏端起来,送到嘴边连饮了好几口。
然后就见得德妃脸上表情稍霁,“可不是,”她目光忽而变得无限悠远,“她毕竟是贵妃,吃穿用度岂是本宫一介妃子可比拟的?”
“但是哪又如何,有了精致华丽的茶盏器具,没个会泡茶的宫人,也只是牛嚼牡丹罢了。”
这么一想,德妃心里顿时舒畅多了,落在吴婉瑜脸上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温度和赞许,语气还带着揶揄,“还说你不会品茶?”
吴婉瑜木着脸把空了一大半的茶盏放下,心想德妃这自我攻略的脑补精神十分可贵呀。
但为了防止德妃请安时“不小心”搬出她的话来作妖,吴婉瑜觉得还是有必要打一剂预防针,“儿臣确实不太会品茶,也确实觉得两宫茶水的口感都差不多。”
对上德妃的眼神,她及时找补一句,“不过额娘这么一提点,儿臣才发现,永和宫的茶水确实鲜甜很多。”
对不住了佟贵妃。
德妃既然不肯打预防针,吴婉瑜只能心下飞快转动着,是不是离宫前要去佟贵妃面前把这个情况及时说明一下。
从她口中自己说出来,总比让德妃口无遮拦到处瞎秃噜的好。
吴婉瑜说完,德妃心满意得地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室里顿时静谧下来。
吴婉瑜浅叹口气,询问德妃,“昨儿儿臣听余嬷嬷说,额娘想念还在苏州的四爷和十四弟了?”
她这话及时把德妃从思绪漩涡里拉扯出来。
德妃一下攥紧了佛珠,不动声色问她,“余嬷嬷还同你说什么了?”
吴婉瑜心里暗暗惊了一惊,“不是同儿臣说的。”
“儿臣是同贵妃娘娘一起过来,贵妃娘娘问话,余嬷嬷才不得不答。”
见德妃又不善地眯了眯眼睛,吴婉瑜顿时心累,“额娘也知道,贵妃娘娘看中了儿臣手里的点心方子,才会唤儿臣过去。”
“儿臣……儿臣听说前段时间,额娘宫里出了事,这才想着若是献上点心方子,说不得能叫贵妃娘娘对额娘好些……”
“佟佳氏的人,哪里会那么好心?”德妃不屑地冷哼一声,又遥遥点了点吴婉瑜,“你啊,都嫁给老四多少年了,心性还是这般天真。”
“那额娘觉得,贵妃娘娘此举的用意是……?”
德妃:“这是她当上贵妃后第一次举办赏花宴,不外乎是想借你手里的点心方子,赚个好名声罢了。”
“也就你,傻傻的凑了上前去,你看你那些妯娌几个,谁愿意同她佟佳氏的人走到一块?”
吴婉瑜默默在心里数了数:大阿哥的原配福晋于康熙三十七年去世,继福晋虽已钦点,但还未入门;太子妃那边是万万不肯同佟贵妃扯上什么关系的;而三福晋董鄂氏痴迷于读书,无心社交;五福晋他塔喇氏只是个员外郎的女儿,是这些个福晋里家世最差的,兼之还有些社恐;七福晋哈达那拉氏因为七阿哥的腿疾,知道他难登大宝,在宫中一向活得跟透明人一般;八福晋因为惠妃的原因,也不会随便亲近佟贵妃;九福晋和十福晋两人才刚入门两个月左右,即便是想巴结讨好宫里的贵妃,一时也找不到什么门路。
再说,她俩也无需讨好贵妃,毕竟九福晋的婆母是艳冠后宫、大名鼎鼎的宜妃娘娘;而十福晋的婆母是已逝的温僖贵妃,同是贵妃,谁又差得了谁呢?哪里又需要她们来巴结讨好?
所以德妃的话虽不甚好听,但也没什么错。
作为穿越者,吴婉瑜对德妃和佟佳氏一族的恩怨可算是了解得明明白白。
也知道德妃心里的郁结一时半会儿难以放下,于是她只能努力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是这样!”
“不然还能是哪样?”德妃说话时,态度还是冷冷清清,但这次却带了些许怨其不争的意味在里头。
“可是……”吴婉瑜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被德妃无情打断,“没有什么可是,等老四从苏州回来,你记得警醒一下他,日后莫要再同佟佳氏的人走得太近了。”
吴婉瑜闻言苦笑,“可若是贵妃娘娘宣召,儿臣又怎好不去呢?”
“就如先前那般,贵妃娘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执掌六宫的。既如此,按照宫规,儿臣每次入宫都需先去向她请安,才可来额娘您这边。儿臣……儿臣总不能不守宫规不是?”
“再一个,先孝懿皇后毕竟养育四爷一场,若是先孝懿皇后一走,四爷就毫不留情地割舍了同佟佳氏的关系,放在他人眼里,难免薄情寡义了一些,皇阿玛更是不会喜欢。届时传到外面,只怕他们还会议论是额娘您对先孝懿皇后怀恨在心,才会阻挠四爷与佟佳氏的人接近不是?”
一番话,说得德妃也拧紧了眉关,脸上神情更是不自然,“本宫岂是哪个意思?”
“您是没这个意思,可外人只恨不得把这世间最恶毒的想法都强行施加于您一人身上呢。不,不止额娘,还有四爷、十四爷、儿臣和弘晖他们都会被指着脊梁骨谩骂。”
“额娘您忍心吗?”
德妃倏地重重拍了一下床沿,“本宫都说了,没有那个意思!况且本宫只是叫你们提防一下佟佳氏的人,又哪里做错了?”
“只要你们不刻意亲近就行,对外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其他的那些场合,曲意奉迎不就行了?”
“倒是你,本宫话没说几句,你就着急忙慌念叨了一大堆,句句不离先孝懿皇后,只怕心里还向着那边吧?”
吴婉瑜沉默。
她就知道德妃不是个容易被pua的人。
之前会被她糊弄过去,只怕是因为永和宫内忧外患,德妃一时忙得晕头转向,才会让她捡了漏去。
如今禁闭一段时间,德妃脑子清醒过来,便不好对付了。
好在她也不是只有这一招。
吴婉瑜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胸腔内略微有些剧烈的心跳,沉稳开口,“那额娘可知晓,儿臣同四爷,为何会更乐意于亲近承乾宫那边?”
不过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
德妃愤怒得几欲脱口而出,好在理智及时回归,疯狂的话语在嘴边饶了几圈,最后被她通通咽下。
最后只是冷哼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罢了。佟佳氏一族到底是万岁爷母家,但凡是有些上进心的,只怕都难以抗拒佟佳氏一族的示好,更别说老四了。”
德妃以为自己看得很明白,若不是为了日后光明前程,老四一个先皇后养子,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跟在太子身边鞍前马后呢?
可恨自己不过一个妃位,老四自然看不起,平日里也不爱带着小十四一同玩耍……
德妃的思绪不自觉飘远,如同放飞的风筝一般,而线扞却捏在吴婉瑜手里。
吴婉瑜:“一切只是因为四爷极其渴望能有个人爱他,怜他罢了。”
“儿臣原也是看不明白的,直到后来某次,爷不小心喝醉,在儿臣面前吐露了实话,儿臣才明白,四爷对额娘的孺慕之情到底有多深。”
这是原主记忆里,被重重盖上封印的往事。
吴婉瑜如今重新捡拾起来,语气里就难免带着几分怅然,“四爷同儿臣说,自他有了记忆起,先孝懿皇后就坦言告诉他,他其实并非先孝懿皇后的亲子,您才是历经鬼门关,九死一生诞下他的人。”
“爷那时候还不懂养母和生母的区别,只朦胧知道自己是有两个额娘的人,自那时候起便日夜盼望着能见您一面。”
“可在他两岁之时,您有了身孕,先孝懿皇后担心他不知轻重,再伤到了您,便只远远带着他,在御花园里见过您两次。一次是中秋宴后,您身子刚满三个月,站在御花园西北角那棵桂花树下,气质芳华,叫他以为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神女。”
“另一次则是重阳节后,您与荣妃娘娘携手在御花园里赏花,恰逢皇阿玛过来,赐了您一盆绿菊。后来四爷回了承乾宫,求着先孝懿皇后把她宫里唯二的两盆墨菊送到您那边,额娘您可还记得?”
吴婉瑜说罢,心跳已经恢复平时的速度,她缓缓抬眸,视线落在德妃身上,带着无尽探究,为胤禛,也为原主。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德妃知晓这些往事后,会不会有一丝动容,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后悔在先孝懿皇后病逝后,没有好好善待过胤禛哪怕一秒。
可德妃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照着尺子画出来的,写满了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更别谈其他感**彩。
吴婉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您生完六阿哥后,满心满眼都是年幼的六阿哥,四爷好几次遇见您,同您请安,您都只是微微一颔首,叫了声起,便与他擦肩而过。”
“后来次年,您再次怀孕,先孝懿皇后只好约束着四爷,不好叫他去扰了您的清静。您在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里连着生了两位公主,皆是身子孱弱,先孝懿皇后担心您见了四爷触景生情,没法养好身子,自是不许四爷往您这边跑。”
“四爷满六岁去了上书房,身边有了哈哈珠子,他就时常托人从宫外带些首饰点心回来,又通过额娘身边一位姓古的嬷嬷,把这些礼物送给二位公主。”
“谁料后来……”
“后来那古嬷嬷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本宫遣人扭送去了慎刑司。”德妃开口接过下一句。
许是有些累了,她双肩忽而颓下,整个人懒懒往床头一靠,眸光充斥着好奇和打量,在吴婉瑜身上来来回回。
直瞧得人心里莫名发虚。
然吴婉瑜却是不怕的,毕竟这些话又不是她瞎编的,而是有理有据的大实话,若是不能打动德妃,也只能说明德妃这人心肠太硬。
更何况,吴婉瑜瞧着德妃,总觉得她不像是毫不关心的样子,不然那纤细手指上鲜红色的珠印从何而来?
看见德妃终于有了反应,吴婉瑜迅速放下心来。
“从始至终,爷都很盼着能与额娘您亲近,只是次次都被您推开,慢慢地,爷也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您方才说,爷亲近佟佳氏,是因为‘人往高处走’,恕儿臣不能苟同,若爷他真是那般野心勃勃的人,他又何须那般善待十三弟呢?”
“据儿臣所知,十三弟的亲额娘,至今都还只是一个庶妃吧?”
吴婉瑜说完,起身朝德妃行了个屈膝礼,“儿臣今日说这么多,只是想提醒额娘,您与四爷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若您坚持还是要将他推开,便也没有什么资格怨怪他亲近旁人了。”
“这世上所有人,就如同一片树叶,哪怕如何繁华茂盛,最后都是要落地归根的。如今四爷的根还在永和宫,以后,怕是就不好说了。”
吴婉瑜说完径直离去。
其实她说到后面,心里不免也带着几分怨气。
这世上不是只有德妃一个人心里拧巴,凭什么她能一边漠视胤禛,一边阻止胤禛亲近别人,还凭着天然的身份优势,叫人只许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呢?
没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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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吴婉瑜还是照常入宫。
她首先会去佟贵妃的承乾宫待上半个时辰。
这些时日皇帝不在紫禁城,佟贵妃也懒得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请安礼仪,便干脆使人去东西十二宫传了话,说她事务缠身,忙得紧,叫宫妃们不必同她请安,只需每月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时来一趟就好了。
然而她却是不肯放过吴婉瑜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难得有人与她兴趣相投,她也不要求吴婉瑜日日都往宫里跑,只是皇帝不在的这段时间,常去陪她说说话,还不可以嘛?
吴婉瑜对此:“……”了半天,最后也只能无奈答应了。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娇艳靡丽、瑰姿艳逸的贵妃娘娘呢?
……
吴婉瑜每日会在承乾宫陪佟贵妃说半个时辰话,也是因此,才想起来那日自己究竟是遗漏了什么。
“你方才说八福晋如何?”吴婉瑜诧异地问向贵妃身边的宫女宛欢。
就见宛欢绷着脸点了点头,“奴婢绝对没有看错,八福晋走时,身姿虽与平常无异,可上马车时,双臂微颤,膝盖无力,进入马车时,还不小心撞到了车厢一角,引得她惊呼了一声。奴婢听得真真切切的!”
吴婉瑜脸色复杂,想问她:你是如何听真切的?莫不是躲在了八福晋的马车下听来的墙角?
可此时不是询问这些的时候。
吴婉瑜皱着眉,又问佟贵妃,“惠妃娘娘经常这般……惩罚八福晋吗?”
佟贵妃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个,本宫确实不知。”
而且惠妃看上去也不像个蠢人啊。
平常宫里责罚一个犯了错的宫女,都要事出有因呢,更别说八福晋还是皇上亲点的皇家儿媳,出身显赫,还是安亲王岳乐最疼爱的外孙女。
佟贵妃简直没法想,要是宫外的安亲王府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要如何闹腾呢。
吴婉瑜一眼就看出佟贵妃心里所想,她思忖了一番,安慰道,“都已经过去三日了,安亲王府那边要闹早就闹了,又怎会拖延到今日呢?”
“况且惠妃娘娘既然敢动手,许是拿捏了八福晋什么把柄,令她无法宣之于口才是。”
而至于是什么把柄,就不是吴婉瑜所能关心的了。
她虽然很吃八福晋的颜值,却还记得两人未来会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的那种。
既如此,现在还是不要过多交往得好。
佟贵妃经她这么一安慰,便也觉得很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惠妃责罚八福晋一事,没能在后宫掀起任何波涛,如微风拂过,很快就消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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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几日,终于到了宫里举办赏花宴的日子。
吴婉瑜一早起床,便听得窗外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白蝶和白灵捧了盥洗的用具进来,看她已经起床,眼眸里纷纷带了笑意,“难得见福晋这般早起呢。”
吴婉瑜斜睨她们一眼,“叫你们伴着这窗外的声音入睡试试?”她又不是猪,还能睡得雷打不动的。
盥洗过后,白蝶打开衣柜,挑了三件锦绣华丽的旗装出来,还不等开口询问福晋要穿哪套。
屋外甘嬷嬷就脚步匆匆,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和恐慌进来了,“福、福晋,刚才永和宫派人送了这个过来。”
她捧着一个体积巨大的填漆雕芙蓉花紫檀盒子。
白灵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一套蜜合色琵琶襟云纹旗装,和一套鎏金宝石头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