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婉瑜故意做出一副没听清甘嬷嬷说了什么的样子,见白灵收拾针线篮子的速度一点点慢下来,忙低声催促,“快收起来,拿下去,有多远给我撇多远……”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从旁伸出一双手,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一把按在篮子把手上,而后,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在吴婉瑜耳边响起,“老奴方才说了,福晋趁着这段时间有空,给贝勒爷做两身中衣吧。”
“料子都拿过来了,福晋先看一看,也无需您花费心力在上面绣什么复杂的花样,只要简单缝起来,能穿就够了。”
吴婉瑜顺着甘嬷嬷的话回头,就看见甘嬷嬷另一只手上正抱着一匹雪白色的丝绸布匹。
她一时表现得有些为难:“可这裁剪……”
“叫白蝶她们去按着贝勒爷的尺寸裁剪,福晋到时候只管缝起来,缝结实了,不会散开就行。”甘嬷嬷又重复了一遍需求。
那头吴婉瑜听着甘嬷嬷细细交代,微微点了两下头,算是应承下来,只是语气还有些迟疑,“那也行…行吧…”
甘嬷嬷看着她的模样,眼眸里飞快划过一抹笑意,转瞬又消失不见。
她点了点白灵手下的针线篮子,“福晋这段时间,对着贝勒爷是越发倦怠了。”
“老奴听说,贝勒爷离京路上连寄了两次家书回来,福晋却一次也没有回过信?”
吴婉瑜听她提及此事,脸上瞬间赧然,她咬了咬下唇,心下飞快转动,可还不等她想出来什么像样的借口,就听得甘嬷嬷那头再次开口,“不回便不回吧,就当作福晋这些时日事务繁忙,没时间回信。”
“只是容老奴提醒福晋一句,等贝勒爷回京以后,您万不可继续拿这副态度去面对贝勒爷。”
“贝勒爷自小被养在孝懿皇后身边,五岁时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那个时候起,他对旁人的情绪就再敏感不过。”
“您可以骗得过他一时,却骗不了一世。再者,不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您既已坐了这四福晋的位置,便该担起属于您的责任来,操持后院,照顾皇嗣,这是您该做的事,可您不该只做这些事。”
“就好比紫禁城里,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之外,所有人都是万岁爷的奴才,所有人都要顺着万岁爷的心意去做事,所有人都要殚精竭虑想着如何伺候好万岁爷,哪怕是尊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面对万岁爷时口中也只能自称‘臣妾’。”【1】
“福晋……可明白老奴的意思?”甘嬷嬷皱着眉,一脸担忧而又认真的看着吴婉瑜。
吴婉瑜微微有些怔愣,她脑子里本就因为甘嬷嬷的话乱成了一团,之后听着甘嬷嬷嘴里一连串“所有人如何如何”的排比句,险些要被绕晕。
好在她很快又清醒了过来。
“我都知道,可是……”
吴婉瑜只说了几个字,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住了下唇,犹豫要不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但甘嬷嬷却好像洞悉了一切似的,她轻叹一口气,握住吴婉瑜的手腕,目光如炬,在吴婉瑜白皙如葱段的手指上一寸一寸梭巡着,“福晋既已知晓,老奴也不多说什么了。”
“您就只管放心做吧,这中衣不论做成什么样子,总还是就寝时才穿的,左右贝勒爷也穿不到外面去,”甘嬷嬷说着,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脸来,“况且您还在病中,就如此惦记着贝勒爷,传到外面去,旁人也只会赞赏称颂于您。”
吴婉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甘嬷嬷这是在提点她,要顾及她在外人面前的形象。
然而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于是又问,“可这到底是穿在身上的,又不是荷包这类佩戴在身上的物品…若是、若是爷就寝时穿着不舒服,他会不会…”
“那便是贝勒爷不懂事了。”甘嬷嬷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她是胤禛的奶嬷嬷,从胤禛刚出生时就跟在胤禛身边照顾,有着多年的情分,才敢这么说话,换做旁人,只怕是想都不敢想。
吴婉瑜便又点了点头,这一瞬间,她好像对甘嬷嬷方才那番话有了更深的见解。
她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可是嬷嬷,您方才不是说,爷对旁人的情绪很敏感吗?”
“所以您才需得殷勤一些,您想想以前,贝勒爷在外的衣食住行,哪样您不操心,不过问?以前贝勒爷回了府,哪怕不往后院走,您也会细心交代大厨房那边时时备着热水和贝勒爷爱吃的膳食;您还会每个月给贝勒爷做两套中衣,两个荷包,一双鞋子;夏日里亲手做冰点,冬日又送大氅和暖帽……”
甘嬷嬷掰着手指数,她每提一件,就好似将吴婉瑜脑子里那块关于回忆的,雾蒙蒙的镜子擦亮一分。
一直数到最后,吴婉瑜偷偷摸了摸良心,无奈承认自己同原主比起来,确实对胤禛不怎么上心。
可心里的想法是一回事,吴婉瑜面上还是表现得一丝羞愧也没有,“可是甘嬷嬷,以往我做得再好,也没有打动过爷半分。”
甘嬷嬷顿了顿,“要打动他做什么?”
她睨了吴婉瑜一眼,“老奴是提醒福晋,以前您是如何为贝勒爷操劳的,以后还得继续操劳。”
“只是不用样样都做到最好罢了。”
“您若是把心都掏出来了,爷还不领情,那就是爷的问题了,您说对吧?”
懂了,就是认真的敷衍就是了。
吴婉瑜瞬间恍然大悟。
就好像是以前的寒暑假作业,不用题题都对,只要题题都做了就行,反正老师们也不可能一题一题去对答案,判分数。
吴婉瑜心中一直吊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脸上表情迅速转晴,微笑洋溢,她伸手拉住甘嬷嬷的袖摆晃了晃,声音娇俏动听,“还好有嬷嬷在我身边,也幸得嬷嬷愿意提点我,我晚上琢磨琢磨,这两日就把中衣做好了送到前院去。”
“您放心,我这下是真的真的想通了。”
不就是把胤禛当作寒暑假作业吗?做就是了!
甘嬷嬷见她能把话听进去,紧蹙的眉宇终于松了松,眸光柔和,“福晋不怪老奴多嘴就好。”
“怎么会呢?”吴婉瑜惊讶地瞪圆了一双水光滟潋的桃花眸,拉着甘嬷嬷又是一顿撒娇,直把甘嬷嬷哄得心肠软成了一滩水,又连着说了好几个拿捏男人小技巧。
不过最后临走前,甘嬷嬷又像想起来什么正事一般,重新肃了面色,“对了,还有一事,老奴要提醒福晋。”
“您这病不能再拖了,需得早日痊愈才行,贝勒府总不能让一个格格来管家。”
“不然,只怕宫里那位要有动静了……”
*
甘嬷嬷提醒得很是及时。
就在吴婉瑜宣布病愈,拿回中馈之权的次日,宫里德妃又派了人来。
这次来的却不是吴婉瑜之前打过交道的余嬷嬷,而是“老仇人”周嬷嬷。
只见她板着一张老脸,自打进了贝勒府就不断用挑剔的眼神东看西看。
吴婉瑜被白蝶搀扶着走到前院正殿时,看见的便是周嬷嬷攒不住气,冲贝勒府宫人发火的场景。
什么“小贱蹄子”“不要脸”之类的话更是不绝于耳。
吴婉瑜冷着脸,径直走到上首位置坐下,才懒洋洋给了正在行礼的周嬷嬷一眼,心里还在想着,方才周嬷嬷坐过的凳子怕是不能要了。
她嫌脏。
周嬷嬷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只敷衍地对着她弯了弯膝盖,嘴里既不请安也不问好,直起身子后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在吴婉瑜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
周嬷嬷:“福晋身为皇家儿媳,这身子未免也太差了一些。三天两头生着病,倒叫那些不知检点的小浪蹄子在这贝勒府里翻了天了。”
又换了个词。
吴婉瑜心里默默记下。
她沉着冷静地端起桌上茶盏呷了一口,直接把周嬷嬷晾在一边,也不接茬周嬷嬷嘴里的话。
白灵和白蝶两人则是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福晋那精致的眉眼在敛眸饮茶时下压的弧度。
两人不着痕迹对视一眼,心中暗叹,福晋生气了。
这周嬷嬷,怕是要倒霉。
二人猜想不错。
吴婉瑜淡定地喝了两口茶,见周嬷嬷嘴里不干不净地喋喋不休,直接“啧”了一声。
周嬷嬷却恍若未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这殿中宫女,一个接一个的骂过去,先从衣着打扮,再到妆容首饰,几乎就没有她不能挑的刺。
吴婉瑜:“嬷嬷入宫之前,家里可是住海边的?”
周嬷嬷这才止住了声,有些疑惑地看向吴婉瑜,“老奴是京城人士,从未去过海边。”
“哦,竟是这样,我还以为嬷嬷是海边来的呢。”
周嬷嬷:“福晋为何会这么想?”
吴婉瑜放下茶盏,“一来管得宽,二来会挑刺,不住海边可惜了。”
“要我说呀,您若是去了海边,保管叫那些渔民们一个个羞愧而死。”
“噗嗤。”吴婉瑜的话音才刚落下,殿中就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嬷嬷霎时高高挑起眉峰,锋利的眼神“杀”过去,就看见,那边堂而皇之笑话出声的人,是甘嬷嬷。
孝懿皇后身边的老人。
即便如今出了宫,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周嬷嬷周身“杀气”顿时一滞。
然后就听得吴婉瑜清亮柔和的嗓音慢条斯理继续响起,“对了,以前竟不知周嬷嬷耳力这般好,远在紫禁城里都能听到我贝勒府里耗子的声音,还累得您专程跑一趟,为我和贝勒爷拿耗子来了。”
……
【1】臣妾,作为名词,古来称地位低贱者。《尚书传》说:“役人贱者,男曰臣女曰妾。”
《周礼注》也说:“臣妾,男女贫贱之称。”
《战国策·秦四》:“百姓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臣妾。”注云“男为人臣,女为妾”。
所以也以“臣妾”指臣服者、被统治者。
也就是说在清朝皇帝眼里,除了亲妈亲爸外,世上所有人,连同皇后在内,都是他的奴才。
“臣妾”两个字本来就不是什么褒义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