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中心证物分析室的灯光,冷得如同手术刀锋。巨大的工作台上,摊开的证物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每一片都沾染着不祥的气息:那枚从“糖果屋”血书地狱带回的、刻着“R.W”的暗金戒指;几张沾着干涸血迹的童话书残页;还有那张用暗红颜料勾勒出的、指向未知恐怖的潦草路线图。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地狱缝隙里渗出的、属于“锁芯”**毒源的甜腻腥气。柳疏桐右臂的绷带在冷光下白得刺眼,吊在胸前,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钻心的锐痛。但这痛楚,远不及她眼底那片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来得沉重。
张勇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脸色铁青,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也压不住他眉宇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某种深沉的、无能为力的憋闷。
“缅甸……”张勇从齿缝里挤出这个词,声音嘶哑,“那个‘玫瑰女尸’……叫罗蔓?缅甸掸邦来的?偷渡?就为了找那个‘吴叔’?”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证物都跳了一下,“妈的!又是‘南越香铺’那个老王八蛋!他到底害了多少人?!”
柳疏桐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那里放着法医中心检验组刚刚送来的报告。报告旁边,是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装着一些深褐色、夹杂着细微矿物质的土壤颗粒——正是从“玫瑰女尸”罗蔓的鞋底缝隙和指甲缝深处,经过反复冲洗和精细筛选才提取到的微量残留物。
“检验结果确认,”柳疏桐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鉴定书,“土壤样本的矿物成分、有机质含量、微生物群落特征,与我国滇南边境及缅甸掸邦北部特定区域的典型红壤高度吻合。尤其是其中几种特有的伴生稀有金属氧化物比例,指向性很强。结合她胃内容物残留的未完全消化的热带水果成分和特有的辛香料代谢物……她来自缅甸掸邦,死亡前入境时间不超过一周。”
她的指尖隔着证物袋,轻轻拂过那些不起眼的泥土颗粒。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泥土,曾沾染在那个年轻女孩的鞋底,被她踩在脚下,带到了这座陌生的、最终吞噬了她的城市。泥土里,或许还残留着掸邦湿热丛林的气息,残留着她对那个所谓“吴叔”能带给她新生活的、卑微而致命的希望。
“香堂……龙涎苏合香……”张勇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那玩意儿是顶级香料,也是‘伽偻罗’的定香剂,源头就在东南亚!罗蔓从缅甸掸邦来,直奔‘南越香铺’找吴叔……这绝不是巧合!她要么是运‘货’的骡子,要么就是被那个狗屁‘佛爷’集团用‘玫瑰刺青’标记过的底层成员!来投奔上线,结果……”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杀意,“……结果被‘清理门户’了!‘疯狗’干的?还是……‘夜莺’下的令?”
“夜莺”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柳疏桐的耳膜,穿透冰封的表象,直刺那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核心。她握着土壤物证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防护面罩下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滞涩。
张勇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瞬间的僵硬,或者说,他此刻的愤怒和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让他必须把话说出来。他掐灭烟头,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痛心疾首的沉重,死死盯住柳疏桐苍白而平静的脸。
“柳丫头!”张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愤怒和担忧的嘶哑,“哥知道你心里难受!知道你……你和林晚那丫头……以前……有那份情意!哥不是瞎子!当年警队谁看不出来?!”
柳疏桐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冰封的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骤然翻腾起惊涛骇浪!她猛地抬起眼,看向张勇,眼神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冰锥!
张勇却像没看见她眼中的风暴,或者说,他就是要撕开这层伪装。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但是!咱是警察!是人民警察!头顶着国徽!肩膀上扛着责任!林晚……林晚她以前是好!是拼!是不要命!是禁毒支队的尖刀!是咱们的骄傲!可那又怎么样?!”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猎户行动’!柳疏桐!你忘了吗?!她亲手开枪!打死了咱们派进去配合她行动的卧底兄弟‘山鹰’!周正!周正啊!刚结婚三个月!老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张勇的拳头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那些土壤颗粒都在物证袋里跳动。
**“她打爆了周正的头!提着周正血淋淋的脑袋!当成了她投靠‘佛爷’的投名状!带着我们整个行动的核心情报!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国境线那边的雨林里!三年!整整三年!音讯全无!再出现,就是‘佛爷’身边最神秘、最狠毒的‘夜莺’!手上沾满了缉毒警的血!沾满了像罗蔓这样被毒品毁掉的可怜人的血!!”**
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死死盯着柳疏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血沫子:
“这不是叛徒是什么?!啊?!柳疏桐!你告诉我!这不是叛徒是什么?!她背叛了警徽!背叛了牺牲的兄弟!背叛了她曾经用命守护的一切!”
张勇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
“丫头!哥求你了!醒醒吧!别被过去那点感情蒙了眼!别当那恋爱脑!咱的责任是什么?是和毒品!和毒贩!和所有祸乱社会、摧毁家庭的罪恶!划清界限!彻底划清!水火不容!!”
他的手指用力点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在柳疏桐的心上:
“咱退一步!国门就少一块钢!社会上就会多破碎多少个家庭?!就会多多少个像秦教授那样惨死的冤魂?!就会多多少个像罗蔓那样客死异乡、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可怜人?!你比谁都清楚!你天天跟尸体打交道!你比谁都看得见毒品的代价!!”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猎户行动”……周正……爆头……投名状……
这些被刻意尘封、被“叛逃”二字简单概括的血淋淋的细节,如同最残酷的凌迟,被张勇毫无保留地、带着滔天怒火和巨大悲痛,狠狠地剖开,摊在了柳疏桐的面前!
柳疏桐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混合着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冰火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防护面罩下,她的嘴唇被自己死死咬住,一丝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反复碾碎的万分之一。
张勇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试图为林晚构筑任何“不得已”的幻想上,烙下了“叛徒”两个血淋淋、无可辩驳的大字!证据如山!血债累累!
可是……化工厂墙壁上那个绝望的“L”刻痕……保险柜旁属于她的血……印刷厂废墟里打偏弩箭的子弹……口袋里那几根带着“锁芯”毒源残留的发丝……还有“糖果屋”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血书和指向不明的路线图……
这些又是什么?!
如果她是彻头彻尾的叛徒,是冷血的“夜莺”,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似乎也在挣扎?!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柳疏桐的脑海中疯狂撕扯!爱?早已被血与背叛浸透,冰冷刺骨!恨?却又被那些无法解释的线索死死缠绕,无法彻底落下!张勇口中那个残酷的“猎户行动”,像一块巨石,彻底堵死了她所有试图理解林晚“为何如此”的通道,却又在死胡同的墙壁上,留下了几个透着诡异微光的缝隙!
她比谁都明白毒品的代价!比谁都清楚警察的责任!正因为清楚,她才无法像张勇那样,用纯粹的、燃烧着正义怒火的恨意,去简单定义那个名字背后的一切!
“张队……”柳疏桐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防护面罩,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碾碎后又强行粘合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我明白。”
她缓缓抬起头,冰封的眼底,那片翻腾的漩涡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冰冷强行压下。她看向张勇,目光锐利如解剖刀,却不再有刚才瞬间的激烈波澜。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肩上的责任。毒品必须铲除,毒贩必须伏法,无论他们是谁,无论……曾经是谁。”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份土壤报告和那张沾着污渍的路线图。
“罗蔓的死,是一条跨国毒品链的冰山一角。她的尸体,她鞋底的泥土,就是指向源头的密码。秦教授的死,‘锁芯’的出现,更是关乎国家安全和无数生命的战争。”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玉石俱焚般的坚定:
**“现在,我只想知道真相。关于伽偻罗,关于‘锁芯’,关于佛爷,关于……所有挡在这条路上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没有提林晚的名字。但那个名字,如同无形的幽灵,沉重地压在“所有挡在这条路上的人”之中。
张勇看着柳疏桐那双冰封之下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却挺得笔直的脊梁,看着她吊在胸前、被鲜血浸透过的绷带,满腔的怒火和劝诫,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重新坐下,抹了一把脸,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你想怎么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妥协的无奈。
“缅甸掸邦。”柳疏桐的目光落回那份土壤报告,“罗蔓的来路,就是伽偻罗和龙涎苏合香的去路。土壤成分指向性很强,需要缅甸方面的详细地质数据库进行精准交叉比对,锁定她出发的具体区域。还有,‘吴叔’这条线,必须深挖!他在‘香堂’经营多年,绝不仅仅是分销末端!他可能是佛爷集团在国内的重要枢纽!”
她拿起那张用暗红颜料绘制的潦草路线图,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画着注射器的节点。
“这张图……是‘夜莺’留下的?还是‘锁芯’操控下的呓语?无论如何,它指向的下一个地点,必须全力监控!无论那里是毒巢还是陷阱!”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
“另外,立刻向上级申请最高级别的技术支援和……国际禁毒合作渠道。伽偻罗Ⅲ型变异体‘锁芯’,是前所未有的生物威胁。我们需要最顶尖的病毒学、神经毒理学专家介入!秦教授的遗体……或者说,那具被抢走的**毒源载体……必须找到!”
张勇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去办!土壤比对和缅甸渠道,我来协调!国际禁毒那边……可能需要更高层面的推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着柳疏桐,眼神复杂,“丫头……保重身体。这案子……邪性得很。”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分析室里只剩下柳疏桐一人,还有满桌冰冷而沉重的证物。
巨大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席卷了她。她脱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防护服内的衣衫。右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心绪起伏下,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她摘下厚重的防护头盔,凌乱的短发被汗水粘在苍白的额角。
林晚……
猎户行动……枪杀战友……投名状……
化工厂的刻痕……保险柜的血……印刷厂的子弹……糖果屋的血书和毒剂……
爱?早已被血与背叛浸透。
恨?却又被无法解释的挣扎死死缠绕。
责任?像冰冷的铁链,将她牢牢锁在追寻真相、铲除毒魔的道路上,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地狱。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三年前训练场上,林晚额角带着汗珠,接过她递过去的草莓蛋糕时,那双亮得如同星辰、笑得弯弯的眼睛。
“疏桐,等我回来,你可得给我补个大的!”
那声音,曾经是支撑她无数个日夜的暖阳。如今,却像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为什么……”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消散在冰冷而空旷的分析室里。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砸落在紧握着物证管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就在这时——
“叮铃铃——!”
她放在工作台上的私人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冰冷刺骨的字:
“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