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试图掩盖掉残留在记忆里的硝烟、血腥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化学甜腻。海都市中心医院单人病房的灯光白得晃眼,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柳疏桐苍白如纸的脸,和她右臂上那圈厚厚的、渗出暗红血渍的绷带。
弩箭被取出了,撕裂的肌肉和血管被缝合,但深及骨头的贯穿伤和爆炸冲击带来的震荡伤,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在她身体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每一次试图活动右臂,那钻心的锐痛便如同电流直窜头顶,瞬间逼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她只是静静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
陈浩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眼圈乌黑,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声音干涩嘶哑:
“……印刷厂爆炸现场初步勘察结果出来了。爆炸中心点在后装卸平台下方一个被违规改造成临时仓库的地下室,引爆的是……是工业级□□,当量不小。地下室……完全塌陷,高温燃烧,里面……”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里面发现一具高度碳化的男性残骸,体型特征……与秦教授初步吻合。DNA……还在做,但……希望不大。”
柳疏桐的指尖在雪白的被单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秦墨教授……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在实验室里对着复杂图谱耐心讲解的禁毒顾问,那个伽偻罗毒理学研究的权威……就这样化为了一具焦黑的残骸。为了什么?就因为她带去的、那枚被当作诱饵的“玫瑰钥匙”?还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
“那个被打断腿的绑匪呢?”她的声音透过干涩的喉咙传出,沙哑得厉害。
“死了。”陈浩明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无力感,“失血过多,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身份确认了,是个有多次抢劫、伤害前科的混混,叫王猛,绰号‘疯狗’的马仔之一。身上除了那支改装弩,没搜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疯狗”的马仔……柳疏桐闭上眼,废弃化工厂里那两具高度**的尸体,账本上“疯狗”的名字,还有印刷厂里这个被第三方狙击手精准打断腿、最终失血而亡的炮灰……这条线,似乎随着“疯狗”的销声匿迹和他的爪牙被清理,彻底断了。
“第三方狙击手,”她睁开眼,目光锐利地刺向陈浩明,“有线索吗?”
陈浩明摇头,脸上满是挫败:“水塔顶部只找到一枚弹壳,是.338 Lapua Magnum口径,专业的远程狙击弹,市面上很少见,来源很难查。射击位置极其刁钻,覆盖了整个厂区中心地带。对方绝对是顶尖高手,而且……对警方的布控似乎很了解,行动时机掐得太准了。”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张队调集了外围所有监控,只捕捉到爆炸前几分钟,一辆无牌照的黑色越野车从印刷厂西侧一条废弃小路快速驶离,方向不明。车上人员……看不清。”
顶尖高手,了解警方,.338 Lapua……柳疏桐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水塔顶端那狙击镜冰冷的反光。这个人,或者说这股力量,不属于毒贩“佛爷”,也不属于警方。他像盘旋在战场上空、伺机攫取猎物的秃鹫,精准地介入了这场混乱的交易,目标明确——阻止钥匙被绑匪拿走?还是……杀人灭口?
“钥匙呢?”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枚微缩的、雕刻着含苞玫瑰的钛合金钥匙,她亲手扔出去作为诱饵的饵料。
陈浩明的脸色更加难看:“爆炸现场……一片狼藉。我们的人几乎把废墟翻了个遍,没找到。要么在爆炸中损毁了,要么……在混乱中被那个第三方的人,或者……”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敢说出那个名字,“……拿走了。”
钥匙消失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迅速被混乱吞噬。
病房里陷入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脆弱。
柳疏桐缓缓抬起左手,动作因为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她的指尖,隔着无菌纱布,轻轻触碰着自己右臂上那圈厚厚的绷带。弩箭撕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痛楚,来自她的口袋深处——那里,一个独立的、密封的微量物证管里,安静地躺着几根在爆炸现场发现的、沾着灰尘和硝烟气息的暗红色发丝。
那是她在被爆炸冲击波掀飞、撞在配电箱上,意识模糊前,凭着最后一点本能,用左手从旁边扭曲的金属棱角上抓取到的。很短,只有几根,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林晚的头发。
DNA报告上那两条完全重合的血线,化工厂墙壁上那个绝望的残缺“L”,保险柜旁属于林晚的暗红血迹,还有此刻口袋里的这几根发丝……所有的物证,都像冰冷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那个在火与血中惊现又消失的身影上。
是她吗?那个在印刷厂西侧废墟后开枪打偏弩箭、救了她一命的人?如果是她,她为什么要救?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指向自己的痕迹?如果不是她……那这头发,这血迹,又该如何解释?
信任的基石早已在DNA报告前崩塌,此刻连废墟都被这反复出现的“证据”碾成了齑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剧痛、愤怒和巨大迷茫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柳疏桐淹没。
“柳姐……”陈浩明担忧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你伤得不轻,医生说要静养……”
“静养?”柳疏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初,“伽偻罗Ⅲ型还在外面流动,秦教授死了,‘钥匙’丢了,第三方狙击手虎视眈眈……你让我静养?”
她猛地掀开被子,不顾右臂传来的撕裂般剧痛,强行坐直身体。眩晕感瞬间袭来,她晃了一下,左手死死抓住床沿才稳住。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扶我起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柳姐!你的伤……”
“扶我起来!”柳疏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去法医中心!秦教授的遗体……必须由我亲自接手!”
法医中心地下停尸房,温度比外面更低几度,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低温制冷剂混合的、永恒不变的冰冷气息。惨白的灯光打在金属停尸柜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柳疏桐拒绝了轮椅,在陈浩明紧张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中央解剖区。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右臂用绷带固定吊在胸前,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伤口和全身的酸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解剖台上覆盖着白布,勾勒出下方一具焦黑、扭曲、不成人形的轮廓。秦墨教授,曾经睿智温和的学者,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烈焰和爆炸彻底摧毁的残骸。
柳疏桐戴上手套,动作因为右臂的伤势而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缓。陈浩明想帮忙,被她用眼神制止。她必须自己来。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焦糊和蛋白质燃烧后的恶臭涌入肺叶,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缓缓揭开白布。
眼前的景象,即使对于见惯了死亡的法医而言,也极具冲击力。尸体呈高度碳化,蜷缩成拳击姿态,皮肤组织几乎完全消失,露出下方焦黑的肌肉和烧熔的脂肪。骨骼多处断裂、变形,部分区域甚至呈现出高温熔融的迹象。面部特征完全无法辨认,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象征着无声呐喊的口腔轮廓。
柳疏桐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具悲惨的残骸。她拿起放大镜,凑近尸体口鼻部位。呼吸道内壁覆盖着厚厚的烟灰碳末,这是生前吸入高温烟气的典型特征。但……她仔细观察着碳末下的粘膜组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浩明,取样器。”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小心地从死者气管深处刮取了一些粘附物,装入物证瓶。“重点检测伽偻罗残留,尤其是Ⅲ型代谢产物。”爆炸和高温会摧毁大部分有机证据,但某些代谢产物在特定条件下,或许能在最深的组织残留中留下蛛丝马迹。
她的目光移向尸体紧握成拳、被烧得焦黑的双手。指骨扭曲变形,指端碳化严重。她试图掰开那紧握的拳头,但碳化的肌肉和肌腱异常僵硬。她不得不使用器械,小心地撬动。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一截焦黑的食指在轻微外力下断裂脱落。
柳疏桐的动作瞬间凝固。她看着那截断裂的指骨,又猛地看向尸体右手的位置——小指!秦教授的右手小指,齐根而断!断口处焦黑碳化,边缘极不平整,像是被暴力撕扯或……爆炸冲击波硬生生扯断的!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绑架时,绑匪切下寄给警局的,正是秦教授的右手小指!而现在,尸体上小指的位置……是空的!这印证了死者身份,但也意味着……绑匪在绑架时,就切下了他的手指!那爆炸前印刷厂阴影里传出的、被挟持者的闷哼……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秦教授在被带到印刷厂、被当作人质之前,很可能就已经……死亡或者濒死了!那声闷哼,或许只是绑匪制造的假象!交易,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布置的、毁灭一切的陷阱!
“柳法医!李泽那边有紧急发现!”一个技术员急匆匆跑进停尸房,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脸色异常凝重。
柳疏桐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平板。屏幕上显示着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图像——正是她从爆炸现场收集到的那几根暗红色发丝
“我们在发丝毛小皮和毛髓质深处,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前所未见的化合物残留!”李泽的声音通过平板内置的扬声器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谱分析和质谱比对结果……与已知的伽偻罗Ⅰ型、Ⅱ型代谢产物完全不同!它……它更像是一种高度变异、甚至可能处于试验阶段的伽偻罗Ⅲ型亚种!而且……”
李泽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发现:“……而且,这种残留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神经亲和性标记!它似乎能……能绕过常规的血脑屏障机制,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柳法医,这太可怕了!如果这种变异伽偻罗Ⅲ型扩散……”
李泽后面的话,柳疏桐已经听不清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诡异的化合物结构模型上,又缓缓移向解剖台上秦教授那具焦黑的残骸。
变异亚种……神经亲和……作用于中枢……
林晚的血出现在化工厂实验室……
林晚的发丝上检测到变异伽偻罗残留……
她在印刷厂出现,开枪,救人,又消失……
那些指向她的、冰冷如铁的血证……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推测,如同地狱深处吹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林晚,会不会已经……被控制了?
被这种能直接作用于大脑、能扭曲意识、能制造绝对服从的……变异伽偻罗Ⅲ型?!
“叮——”
柳疏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打破了停尸房死一般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着张勇的名字。
她按下接听,张勇嘶哑、疲惫,却又带着一丝怪异惊悚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背景是嘈杂的警笛和纷乱的脚步声:
“柳……柳法医……出……出怪事了!秦……秦教授的遗体……不见了!”
“什么?!”柳疏桐猛地握紧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刚才医院太平间打电话来……说……说转运车刚把遗体从法医中心拉回去……准备做进一步身份确认和家属安排……结果……结果转运车在回医院的路上……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司机和押运员就……就晕过去了!前后不到一分钟!醒过来……后备冷藏柜被撬开……秦教授的遗体……不翼而飞了!”
“监控呢?!”柳疏桐的声音冷得像冰。
“调了……那一段路……前后三个路口的监控……就在事发前后那几分钟……全都……变成了雪花屏!一片空白!像是被……被什么东西强干扰了!”
空白!
又是空白!
如同“香堂”里消失的监控片段,如同印刷厂西侧逃离的无牌越野车!对方总能精准地抹去关键痕迹,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穿行!
柳疏桐缓缓放下手机。她站在秦教授空了的解剖台前,看着白布上残留的人形凹痕。右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心跳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焦黑的残骸不见了。
监控再次失效。
变异伽偻罗的阴影笼罩。
而林晚……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微量物证管,那几根暗红色的发丝隔着塑料管壁,如同烧红的铁丝,灼烫着她的掌心。
伽偻罗的夜,浓稠得化不开。褪色的尸斑从尸体上转移到了监控画面里,留下沉默而巨大的空白。有人在黑暗中,不仅夺走了生命,更在肆意涂抹着真相的痕迹。而那个在火与血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究竟是深渊的囚徒,还是……执笔涂抹黑暗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