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法医中心,顶层办公室。
窗外的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厚重的防弹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哭泣。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开的几份文件和一台加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柳疏桐坐在阴影里,身上还是那套笔挺的藏青色常服,肩章和领花一丝不苟,仿佛她仍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肩扛金星的杰出法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制服下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被寒刃洞穿、又被冰封火焰反复灼烧的心。
桌面上,摆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件。
左边,是那份盖着鲜红省厅钢印、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斩枷”行动哀牢山矿洞分队指挥程序合规性结案报告》。报告措辞严谨、逻辑“缜密”,最终认定:在极端紧急情况下,现场指挥部(徐副总队长)口头决策进入高危通道具备一定合理性,柳疏桐同志作为执行者,主观无重大过错。但鉴于齐诺同志重伤的严重后果及毒源泄露风险,对其“暂停专案指挥权、停止参与‘神明’案件核心工作”的决定予以维持,以儆效尤,强化程序意识。
冰冷的官样文章,轻描淡写地抹去了矿洞深处的生死搏杀、齐诺的断臂、那泄露的妖异“神血”、以及……那半枚染血的警徽。像一块精心打磨的遮羞布,盖住了所有淋漓的伤口和不屈的呐喊。
右边,抽屉被拉开一半。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那半枚0319警徽安静地躺着。警徽边缘扭曲狰狞,蓝色的珐琅质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底色,凝固的暗红血渍如同丑陋的伤疤,与警徽本身的庄严形成最残酷的讽刺。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刀伤,深深烙在抽屉的阴影里,也烙在柳疏桐的灵魂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右手腕上那个古朴的银镯。0319的荆棘刻痕在昏暗中微微凸起,带来粗糙而真实的触感。冰凉的银质和抽屉里警徽冰冷的轮廓,是她此刻仅有的锚点,将她从被规则放逐的虚无和巨大的痛楚中,死死地固定在这片名为“现实”的战场边缘。
徐总队那沉重如山的嘱托,如同惊雷在耳边反复炸响:“拿好!谁也他妈别给!衣服扒了……心不能扒!眼睛……给我睁大!耳朵……给我竖起来!该查的……一样不能少!”
心不能扒!眼睛要睁大!耳朵要竖起来!
可她现在,连法医中心的门都几乎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寒无言那道冰冷的“停职令”,如同一道无形的铁幕,将她与“神明”案件的核心信息彻底隔绝。张勇、陈浩明、李泽……他们依旧在战斗,在哀牢山,在追捕“鸢尾花”,在破解密钥,在追踪“神血”的流向……而她,只能困守在这方寸之地,像一个被缴械的士兵,眼睁睁看着战友在硝烟中搏杀。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林晚……你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这半枚警徽,是遗落,是信号,还是……最后的告别?
“神明”……佛爷……白鲨……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那纯度近乎妖异的“神血”,又将流向何方?
就在压抑和焦灼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瞬间!
嗡——
被她紧紧攥在左手的、一部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加密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没有铃声,只有掌心传来的、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震动!
柳疏桐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部手机,是徐总队在她离开七号会议室那个拐角时,如同交接那半枚警徽一样,极其隐蔽地塞进她口袋里的!没有解释,只有一个沉重如山的眼神。
她飞快地点亮屏幕。
没有号码显示。
只有一条极其简短、由杂乱字符组成的加密信息。信息下方,附着一个清晰的经纬度坐标!
柳疏桐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那个坐标!大脑中储存的、关于哀牢山脉及周边区域的详细地理信息瞬间被激活、比对!
哀牢山南麓!距离“鬼见愁”核心矿区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雨林边缘!坐标点对应着一个早已废弃、被标记为“七十年代水文监测站”的建筑!
信息末尾,是两个冰冷的汉字,如同染血的标签:
「红泥。」
红泥!
死者指甲缝里的赭红色泥土!哀牢山鬼见愁矿区特有的、富含铼元素的标记物!佛爷手记中“神血浸染”的源头象征!
这个坐标……是新的制备点?是“神血”的中转站?还是……“鸢尾花”或其他“信徒”的藏身之地?!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柳疏桐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她紧绷如弓的身影。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更深的警惕和疑虑,如同飓风般在她心中疯狂冲撞!
徐总队!是他!只能是他!在寒无言和“神明”编织的无形铁幕之下,这位老禁毒用这种方式,为她撕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将最核心、最致命的线索,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眼睛要睁大!耳朵要竖起来!该查的一样不能少!
现在,眼睛看到了!耳朵听到了!
那么……行动呢?
她不再是“斩枷”专案组的核心法医,没有指挥权,没有合法身份,甚至踏出这个门都可能被寒无言的人盯上!她只是一个被“停职反省”的边缘人!
柳疏桐的目光,缓缓移向桌面上那份盖着鲜红钢印的“合规”结案报告,又移向抽屉深处那半枚染血的0319警徽,最后落在右手腕上那个缠绕着荆棘的银镯。
规则的铁幕?
寒无言的封喉刃?
那便……以身化匕!刺穿这铁幕!
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那部加密手机,指尖如飞,迅速回复了一条同样由预设加密规则转换的简短字符:
「收到。确认。」
发送成功!
她猛地拉开抽屉,没有去碰那半枚警徽,而是从最底层摸出一把造型极其普通、甚至有些老旧的黄铜钥匙。这是她私人储物柜的钥匙,位置在法医中心大楼地下二层,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存放过期档案的角落。
她需要装备。一些不属于警用配发记录、却能让她在雨林和黑暗中活下去、战斗下去的东西。
同一时间,滇南边境,某处隐秘的私人码头。
风雨如晦,漆黑的怒江在狂风的鞭打下翻涌着浑浊的巨浪,发出沉闷的咆哮。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中型铁壳货船,如同蛰伏的巨兽,紧贴着简陋的码头,随着波涛剧烈起伏。船上没有灯光,只有船体与码头木桩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船舱底层,一个经过特殊改造、隔绝了大部分风浪噪音的密闭空间里。空气浑浊,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一股极其微弱、却被刻意压制的、甜腻的腥气。
一个穿着防水冲锋衣、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身形精瘦如猎豹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一个特制的、带有恒温控制面板的银色金属手提箱。箱体厚重,边缘有精密的密码锁和压力感应装置。他动作熟练而稳定,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输入指令,液晶屏亮起幽蓝的光,显示着箱内温度恒定在零下二十度。他,就是“神明”信徒中负责最危险、最隐秘物资传递的——“邮差”。
“货验过了?”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滇南口音的声音在阴影里响起。说话的是个靠在舱壁上的壮汉,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是负责码头接应的本地毒枭手下头目,代号“穿山甲”。
“邮差”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下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审视。“纯度达标。‘钥匙’激活码确认接收。”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口中的“钥匙”,显然是指“鸢尾花”留在冷藏车金属柱体内的十六位密码。
“穿山甲”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白鲨’大人吩咐了,这条线刚搭好,要绝对干净。路上‘条子’的卡子多得像蚂蝗,特别是省厅那帮疯狗最近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盯死了哀牢山出来的车。”
“邮差”终于检查完毕,合上手提箱,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站起身,动作无声无息,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路线已规划。规避所有常规检查站。备用方案三条。”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自信和冷酷。“‘翡翠’已就位。必要时,他会处理‘尾巴’。”
“翡翠”!那个被“律师”通过寒无言的权力运作、悄然安插进专案组的“钉子”!
“穿山甲”听到这个名字,凶悍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那就好。‘佛爷’要的东西,出不得半点岔子。‘夜莺’大人那边……”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提到“夜莺”,“邮差”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但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夜莺’有她的指令。我的任务,是把‘货’送到‘香堂’。”他拎起那个沉重的手提箱,箱子表面的冷凝水在他指间留下湿痕。“‘律师’传话,‘白鲨’大人特别提醒:避开那个姓柳的法医。佛爷有令,她……另有用处。”
“另有用处?”“穿山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猥琐而残忍的笑容,“嘿嘿,佛爷他老人家也……”
“闭嘴!”“邮差”猛地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锐利,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让“穿山甲”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笑容僵住,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佛爷的心思,不是你能揣测的。做好你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是……是……”“穿山甲”额头渗出冷汗,连忙低下头。
“邮差”不再看他,拎着手提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向通往甲板的舷梯。外面是滔天的巨浪和狂暴的风雨,而他的任务,是将这箱承载着“神明”野望的、纯度恐怖的“神血”,穿越数百公里的死亡封锁线,送到指定的“香堂”。
风雨中,铁壳货船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缓缓挣脱码头的束缚,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怒江翻腾的浊浪和茫茫雨幕之中。船尾翻涌的浪花里,似乎隐约能看到一点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幽蓝色反光——那是恒温箱内“神血”透过特制观察窗泄露出的、不祥的微光。
海都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气氛压抑而忙碌。尽管柳疏桐被“停职”,但针对“神明”的追捕并未停止。张勇如同被激怒的头狼,双眼赤红,带着队员们连轴转,分析哀牢山后续传回的数据,试图从“鸢尾花”留下的密钥和损毁设备的残骸中榨取更多信息。陈浩明和李泽埋首在堆积如山的物证和数据分析报告中,试图找出“神血”流向的蛛丝马迹。
一个穿着崭新警服、身材中等、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脚步轻快地走进大办公室。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新人特有的谦逊和一丝紧张,径直走向张勇的工位。
“张队,这是省厅技术处刚传回来的、关于哀牢山矿洞爆炸残留物中金属碎片的初步成分分析报告,还有……监察支队寒支队长要求补充的、关于上次低温冷藏车案现场勘查程序的‘规范化’建议初稿。”年轻人将文件放在张勇桌上,声音清晰,态度恭敬。
张勇正烦躁地抓着头皮看一份毫无进展的追踪报告,闻言头也没抬,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放那儿吧。”他对监察支队的人,尤其是寒无言,现在是一肚子火气,连带对这个新调来协助内勤、据说背景“干净”又“勤快”的新人“于辉”也没什么好脸色。
“是,张队。”于辉恭敬地应了一声,放下文件,目光却极其隐晦、如同扫描仪般快速扫过张勇摊在桌面上的几份地图和布控方案草图,尤其是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几个哀牢山周边区域。她的视线在其中哀牢山南麓的某个点极其短暂地停留了零点几秒,随即自然地移开,转身去给其他人分发文件,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转身的刹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微光。
她口袋里的另一部加密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只有代码的信息瞬间被接收、读取、销毁。
信息内容:「邮差已启程。南麓水文站坐标已暴露。清除‘眼睛’。」
翡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略带紧张的笑容,走向下一个工位。他就像一个完美的演员,融入了这片紧张而压抑的战场,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清除”指令的最终确认,或者……等待那个被寒无言亲手剥离出局、却依旧可能成为变数的“眼睛”——柳疏桐,自己踏入死局。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城市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两股无形的暗流,一股承载着致命的“神血”和冰冷的杀机,一股裹挟着不屈的意志和染血的警徽,正以哀牢山南麓那个废弃的水文站为焦点,在狂风暴雨中,悄然汇聚,即将碰撞出毁灭的火花。